江南的雨,缠绵悱恻,如烟似雾,连日未歇。悬壶堂内,药香与潮湿的水汽交融,弥漫着一层温润却挥之不去的朦胧。苏婉容(赵丽颖)送走秦书闲,门帘落下,隔绝了屋外淅沥的雨声和邻人善意的身影。堂内瞬间恢复了沉寂,只剩下红泥小炉上紫砂药吊子发出的细微“咕嘟”声,和窗外雨打芭蕉的沙沙轻响。
苏婉容站在通往后堂的门帘前,背对着柳砚秋(林更新),微微垂首。方才指尖残留的青绿色莲心粉未完全掸净,几点细碎地沾染在袖口和水葱似的指尖。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袖口,瞳孔深处却仿佛还映着地上那个用莲心粉划出的、指向柳砚秋脚边蓑衣水渍的微小箭头——“危险信号!”秦书闲的出现是善意,但他无意的目光停留和那句“不像我们这种地方人物”的感叹,如同投石入水,在她好不容易安抚下的心湖搅起新的涟漪。京城天罗地网未撤,世子府如同阴影笼罩,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她攥紧了手指,那沾染药粉的指尖微微发凉。深吸一口带着浓厚党参黄芪香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担忧,苏婉容转身,脸上己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温和。她的目光并未立刻与柳砚秋相接,而是快步走回那架晾晒药材的多层竹匾架前。几层竹匾上,铺陈着半干的杭白菊、淡紫色的薰衣草、卷曲的薄荷叶,散发着清新而略带涩意的植物气息。最高的那层,方才她因柳砚秋的“救援”而洒落的莲心己然清理,空着一块位置。
“多谢提醒,”苏婉容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檐下滴落的雨珠,是对着竹匾说话,也是对着窗边竹榻上的人,“雨后湿气侵骨,这杭菊须得透透风,免得捂出霉气。”她取过一旁备好的小半筐新摘的杭白菊,仔细而均匀地铺洒到空缺处,动作带着医者特有的细致妥帖。
柳砚秋的目光在她转身时便悄然追随着她。她刻意避开眼神的交流,那平静的话语下强装的镇定,如同透明的薄纱,被他一眼看穿。那地上用莲心粉画出的警示箭头虽己被她拂去,却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底。巨大的歉疚与后怕沉甸甸地压下来,混合着“柳郎”身份带来的肮脏感和如同跗骨之蛆的追索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坐在竹榻上,那卷摊开的《玉树堂曲谱》如同一个拙劣的伪装,彻底失去了吸引力。
“……是我连累你了。”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静默,带着沙哑的粗粝感,如同紧绷的弓弦被拨动。柳砚秋终于抬起眼,视线落在苏婉容忙碌的、沾着白菊花瓣碎屑的纤细指尖上,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不仅仅是连累她卷入杀身之祸,更是连累她这样一个清白的医女,不得不藏污纳垢,终日生活在担惊受怕的阴影里。“这身份……就是个火坑,沾上谁……都不会干净。”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苍白而苦涩,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自弃。
“噼啪!”红泥小炉里一块银霜炭轻轻爆开一朵火花,短暂地驱散了阴雨带来的沉重。
苏婉容铺洒菊花的手微微一顿,并未立刻回头。他那份浓重的自责与自弃,像一根针,刺在她心头。她沉默地将最后一捧菊花均匀铺开,轻轻拍了拍指尖残留的花屑。那沾染着白菊花蕊淡黄色粉末的指尖,在窗外映进的微弱天光下显得格外莹白。
“悬壶堂里只论病人,不论身份。”她终于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澈力量,如同山涧清泉,洗刷掉他话语中的污泥,“火坑是别人挖的,但人活着,就不能只想着坑里的泥泞,总要抬头找点光。”她的目光越过雨帘氤氲的空气,投向窗边那盆长势极好的薄荷,翠绿的叶片在中伸展得生意盎然。“这薄荷,还是你用染坊那块青石板压伤了的靛草根救活的,可没嫌弃它当初满身的污泥。它自个儿争气,吸着光雨,也成了药。”她的目光收回,不经意地拂过柳砚秋那只因紧攥而指节泛白、垂在身侧的手,最终稳稳地落在他微微垂着的眼睫上,带着医者的审视,却更深处藏着一丝鼓励的微光。
“光?”柳砚秋低声重复,唇齿间咀嚼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在泥泞血污中挣扎时,她的眼睛就是光;在污秽地穴濒死时,那微弱的幽蓝火苗就是光;在冰冷染坊绝望中,她流下的滚烫眼泪就是光。可这些光……都是他从她身上掠夺来的温暖。他配吗?
“……能治病的,都算药。”他哑着嗓子接了一句,声音干涩。这几乎是对她那句“抬头找光”的隐晦认同,却带着无尽的苦涩。
气氛稍缓。窗外雨势似乎渐大,沙沙声更密了。
苏婉容走到药柜前,开始分拣秦书闲刚送来的新鲜党参。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剔去须根泥污。药材的甘香弥散开来。“秦掌柜家这参苗根,根须茁壮,气息清正。”她仿佛只是随口评价着药材,目光低垂,专注于手中的参须,“不像有些孤品,长在险峰绝壁,虽名贵珍稀,却总带着一股子孤芳自赏的寒气。”她的声音轻柔舒缓,如同药炉上袅袅升腾的药烟,平淡无奇,却又似乎意有所指。
柳砚秋微微一怔,听懂了弦外之音。孤品?险峰绝壁?寒孤……他可不正是那人前光鲜亮丽、却被命运抛入孤峰绝境、不得不孤芳自赏却也寒彻骨髓的“孤品”?她这话……是劝慰?亦是点醒?
他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泛起一圈极细微的涟漪。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灵巧分拣参须的手指,那专注的侧脸在朦胧的光线中柔和得不可思议。
“名贵的孤品未必不向往这田边垄上的泥土气……”一句几乎未经思考的低语从他唇边滑出,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迷茫和渴求。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了一下!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窘迫的薄红,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手指无意识地在竹榻光滑的藤编表面了一下。这句话……太像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之前努力维持的“表哥”平静。
窗外的雨声恰好在此刻转为急促的噼啪,掩盖了他瞬间紊乱的气息,却掩盖不了那句低语在堂内悄然散开的微妙气息。
苏婉容分拣参须的手,在空中极短暂地顿了一下。仅仅是瞬息不到的时间差,连药柜上投下的影子都未曾晃动分毫。然而,她那低垂的眼睫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如同被清风拂过的蝶翅。她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将一根理顺的党参苗轻轻放入小簸箕,仿佛未曾听见他刚才那句失言,又或者是被雨声盖过了。
但紧接着,她没有抬头,也没有沉默,而是用一种极其平稳自然的语调接了下去,仿佛只是在续接方才对药材的点评:“那这参的气便是通的,通,就好往下根须繁茂了。怕就怕……”她抬起手中刚理顺的一根长须,对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被什么阴结寒滞堵住了根本……”话音未落,手指微动——
“咔嚓!”
一小截看似多余的侧须被她轻轻巧巧地掐断!
断裂处渗出清亮的汁液。
“寒湿不祛,再好的根基也难长成气候。”她随手将那断须丢弃到装废料的篾筐里,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药材处理步骤。
可那截被掐断的须根落下的轻响,却如同惊雷般在柳砚秋心头炸开!
“阴结寒滞”?“堵住根本”?“难长气候”?
这话……分明是点破他心中那份因身份阴影而郁结的自苦、自弃!
而那掐断须根的动作,更像是带着医者的冷静决断和一丝……难言的焦灼警告:斩断那无用的自苦!活下去!才有后路!
巨大的震撼混合着一种奇异的、被彻底洞穿心思的赧然和微妙的暖意,瞬间席卷柳砚秋!他的呼吸骤然一紧,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再也不敢去看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清澈眼眸!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上、依旧攥着曲谱边缘的手指,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书页揉碎藏进掌心深处!
悬壶堂内,一时间只剩下越来越急骤的雨声冲刷着屋瓦,紫砂药吊子在炉火上沸腾的声响也愈加清晰,“咕嘟咕嘟”如同某种激烈的心跳声。药香、雨汽、方才那句意味深长的隐喻……织成一张无形而柔软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
时间缓慢流淌。
炉火上的药汁己经收敛,剩下温润的香气弥散。苏婉容净了手,取过一块素白的棉布,走到红泥小炉边,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滚烫的紫砂吊子。深褐色的药汁被缓缓注入青瓷碗中,氤氲的热气裹挟着党参黄芪的甘醇与莲心的清苦气息,在雨气微凉的堂内盘旋上升。
她端着药碗,走向竹榻。脚步轻而稳,在湿漉漉的青砖地面上几乎没有声响。然而柳砚秋却在那温热的药气逼近时,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绷紧,低着头,视线停留在自己紧绷的指尖上。
药碗被轻轻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温热的药气扑面而来。
“趁热喝了罢。”苏婉容的声音就在咫尺,比药气更近一些,平和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医嘱口吻。
柳砚秋依旧低着头,半晌,才慢慢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滚烫的汤药。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青瓷传递到掌心,烫得他指尖微颤,却也带来一丝陌生的、令人沉溺的暖意。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依旧未曾褪去的混乱心绪,缓缓将药碗举到唇边。
苦涩夹带着一丝回甘的液体涌入喉咙,熨帖着五脏六腑的寒气,也仿佛在灼烫他心底那份被层层包裹的冰冷与尘埃。
就在他饮药抬袖的瞬间——
苏婉容并未如往常般离开,而是静立在小几旁。她的目光,如同一泓清泉,落在他低垂着的、被浓密眼睫覆盖的侧脸上。方才他耳根泛起的那抹不自然的薄红,在窗外黯淡的光线中并未完全褪去。
窗外急雨敲击窗棂的声音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哗啦——!”一道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
是院子角落里一株因连日雨水冲刷而根系松动、不堪重负的芭蕉树!巨大宽厚的叶片带着沉甸甸的雨滴,猛地压断了旁伸的枝丫,砸落在悬壶堂的窗棱之上!!
巨大的撞击闷响伴随着沉重的枝叶坠地声!整扇雕花木格子窗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小心!” “小心!”
两声短促却清晰无比的惊呼!
几乎是同时炸响!
呼声中!
柳砚秋端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药汁瞬间泼洒出来!浇在他执碗的手背和胸口衣襟之上!
尖锐的灼痛感传来!
他却根本无暇顾及!
因为——
在惊呼脱口而出的同时!
他整个人己经从竹榻上弹起!完全是超越身体本能的速度!
没有一丝犹豫!
如同在废弃染坊雨夜幽蓝火堆旁、在无数生死时刻早己锤炼了千万遍般——
张开手臂!
以自己的身体为盾!
不顾一切地!
将离窗户更近一步的苏婉容——
死死揽入怀中,护向远离窗户的角落!!!
滚烫的药汁泼洒、窗棂被坠叶冲击的碎屑飞溅、巨大的声响余波在堂内回荡……
苏婉容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倒,撞入一个带着药气和雨寒、却异常坚实滚烫的怀抱里!脸颊被迫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如同鼓槌,隔着温热的靛青布料,重重地、失控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时间仿佛被拉长!心跳!呼吸!湿冷的雨气!滚烫的衣襟!浓郁的药香!还有……萦绕在鼻端、属于柳砚秋身上一种混合着干净青草皂角、淡淡药汤残留和……那份独属于“林更新”的、曾经只在片场拥抱中才能清晰闻到的、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气息!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却又带着跨越三百年的不可思议的虚幻感!
撞击的余波散去,窗外只剩下折断的芭蕉叶颓然落地后更显清晰的雨声。堂内一片狼藉,药碗碎裂在地,褐色的药汁蜿蜒开,混合着碎陶片。
死寂。唯有两人交缠的、无法平息的粗重呼吸声在耳边剧烈回荡。
柳砚秋紧紧箍住她的手臂,因后怕和残余的本能而僵硬如铁。温热的鼻息毫无遮拦地拂过她的额角鬓发,烫得惊人。他的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在极力吞咽着什么滚烫的话语。身体因为用力过度,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
苏婉容被他死死压在胸口和墙壁的狭小空间里,几乎无法呼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全身肌肉的紧绷,那份不顾一切的护持力度,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应激保护,那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就己付诸行动的、远超“恩情”与“道义”的本能!这抱得如此之紧,如此……全无保留!
一丝无法言喻的酸楚与滚烫的暖流猛地冲击着她的心房!她挣扎着微微仰起头。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却死死低垂,落在她被迫紧贴着他胸口的上方某处虚空,眼神里交织着极致的恐惧(后怕)、无措(为这逾距的身体接触)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深不见底的复杂光芒!
慌乱间,他的手似乎想要松开,却又害怕那危险再临般,不敢撤去半分力道,那无处安放的紧张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