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号大门的厚重合金闸门在身后沉闷地闭合,隔绝了安全区最后一丝相对干净的空气。
冰冷、带着浓重锈蚀、腐烂有机物和某种刺鼻混合气味的风,如同污浊的浪潮般扑打在众人身上。
即使身为天启者,身体机能足以抵抗绝大多数污染和神经毒素,这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依旧让他们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第三隔离墙那斑驳、布满深色污垢和扭曲金属补丁的庞大身影矗立在狭窄通道的尽头,如同一道溃烂的伤疤。
墙上沉重的闸门在液压装置的嘶鸣中缓缓开启,露出后面更加浓稠、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
不同于安全区的人造光源,这里的光源稀疏而诡异,只有远处零星几盏摇摇欲坠的路灯,闪烁着昏黄、病态的光芒,将扭曲的阴影拉得老长。
“空气成分分析:高浓度硫化氢、氨气、腐败有机质颗粒、微量放射性尘埃……无害,但气味极度恶劣。建议开启内循环过滤异味。”卡罗琳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一丝紧绷。她看着自己战术平板上跳动的数据,喉咙有些发干。
“收到。各自调节感官舒适度。”分析员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冷静依旧。他本人甚至连面罩都没戴,只是微微屏息适应着这股恶臭。
芬妮嫌恶地用手在鼻尖前扇了扇,随即想起了什么,手腕一翻,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水瓶,对着自己喷了两下——浓郁芬芳的玫瑰香气瞬间与周遭的恶臭展开了一场激烈而徒劳的对抗。
“啧,真是狗都不待的地方。”她低声抱怨。
小老师则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激活了护目镜的微光夜视和动态捕捉功能,锐利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刺入前方的黑暗。
琴诺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深色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西周,这里的死寂和压抑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意识深处,似乎有一缕银白悄然蜷缩了一下,带着对污秽的极度厌恶。
闸门完全开启。
踏入污染区的瞬间,那股精神上的沉重感远超物理上的恶臭。这里的光线被压缩到极限,昏黄的路灯下,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低矮、歪斜的棚屋,墙壁上糊满了不知名的污垢和层层叠叠、色彩诡异的涂鸦——大多是扭曲的符号和歌颂所谓“降临之神”的癫狂标语。污水在坑洼的路边肆意横流,散发出更强烈的腐臭。
死寂。
但并非无人。
就在昏黄灯光勉强照亮的角落里,景象让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天启者们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人影。很多的人影。
他们或蜷缩在墙角,或茫然地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或像幽灵一样在阴影里缓慢地移动。无一例外,他们都极其瘦弱,形销骨立。
破旧肮脏的布料挂在嶙峋的骨架上,像裹尸布一样。皮肤呈现出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或灰败,深深凹陷的眼窝里,是两颗失去了所有光芒、只剩下麻木和空洞的眼珠。那并非绝望,而是连绝望都被彻底抽干后的虚无。
他们安静得可怕。没有呻吟,没有交谈,甚至连呼吸都显得微弱而费力。只有偶尔几声压抑的、空洞的咳嗽,像是破败风箱发出的最后喘息。
“生命体征扫描:普遍存在严重营养不良、脱水、多器官功能低下……精神状态……高度麻木化,脑波活动极度微弱且同质化。”卡罗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们……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是降临团。”小老师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用饥饿和精神压制作为最有效的洗脑和控制工具。剥夺一切希望,摧毁个体意志,让他们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芬妮那点因为异味而起的烦躁彻底消失了,碧眸凝重地看着一个蜷缩在污水坑旁的小小身影——那是个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头发枯黄如稻草,眼睛大得吓人,却毫无生气地睁着,望着浑浊的水面发呆。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愤怒涌上芬妮心头,她握紧了手中的枪。
分析员的视线扫过这片人间地狱。他看到有人在徒劳地翻找着垃圾堆,动作迟缓而机械;看到有人死死盯着他们这群“外来者”,眼神中却没有任何好奇或恐惧,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还看到一个老妇人,跪在一小片长在墙缝里的、颜色诡异的暗绿色苔藓前,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苔藓碎屑,然后虔诚地、一点点地舔舐着——那或许是她仅能找到的“食物”。
“……神……恩赐……充饥……”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空洞的眼神里竟因那点苔藓而闪过一丝病态的、被灌输的满足。
这一幕让琴诺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想起了福利院冰冷的铁门和无边的黑暗,那份被抛弃的恐惧和无助。
但眼前这些人的麻木,比她曾经的绝望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意识深处,那缕银白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刻骨厌恶的冷哼。
“他们的枷锁在脑子里,比铁链更牢固。”分析员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关闭了卡罗琳还在闪烁扫描信息的屏幕投影。“记住你们看到的。记住我们要摧毁的是什么。”
他迈开脚步,皮鞋踩在污水中,发出单调的回响,在这片死寂麻木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清晰。目标据点就在这片区域的深处,一个建立在无数人苦难和麻木之上的“老鼠洞”。
芬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将香水瓶收好,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小老师沉默地跟上,目光扫过那些麻木垂下的头颅,仿佛要将每一张脸都刻进记忆。
琴诺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舔舐苔藓的老妇人,深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悲悯,快步跟上了分析员。
他们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片被绝望和洗脑彻底冻结的土地上,向着核心的黑暗点走去。身后,只有一片无声的、沉重的凝视,如同无数空洞的坟墓。
污水横流的街道两旁,麻木的人群如同枯萎的稻草。
当分析员的目光扫过一个蜷缩在垃圾堆旁、瘦得像骷髅的少年时,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与周遭悲悯或愤怒截然不同的冰冷光泽。
那个少年空洞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另一个眼神——充满了扭曲的狂热和濒临崩溃的卑微。
就在他们踏入污染区前数小时,远离安全屋也远离这片绝望之地的一个隐蔽角落。这里并非富足,但至少墙壁完整,空气虽浑浊却尚未刺鼻到令人窒息。一个简陋的祭坛被布置在房间中央——不是供奉泰坦巨像,而是一个更加抽象、更加模糊的存在。
一个男人跪在祭坛前,光着上身。他的体型比外面那些饿殍稍好一些,但也远谈不上健康,肋骨清晰可见。蜡黄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伤痕,有些是鞭痕,有些是烫伤,最新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左肩,只用肮脏的布条潦草包扎着,脓血渗出。
他,埃德尔,降临团在该区域的一个传播者(相当于中层小头目)。此刻,他头上戴着一个用生锈铁丝和荆棘粗糙编织成的“冠冕”,尖刺深深扎入头皮,渗出细细的血线,顺着脸颊流下。他双眼紧闭,身体因疼痛和某种极致的亢奋而剧烈颤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破碎:
“至高无上的……灰烬之主……混沌的织网者……卑微的埃德尔……献上……献上痛苦与忠诚……”
他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石板祭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立刻从破皮的额角涌出。
“……祈求您的垂怜……祈求您的恩赐……降下……降下指引……降下力量……扫清……扫清那些质疑您的愚昧者……”
他抬起头,满脸血污和汗水混在一起,眼神里是近乎疯狂的虔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举起颤抖的左手,手中握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玻璃。
“……埃德尔……愿为您……献祭一切……”
碎玻璃毫不犹豫地划过右臂,留下一道深长的血口。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祭坛前一个简陋的、用煤灰画成的诡异符号上。他发出痛苦而满足的呻吟,身体痉挛着,却更加狂热地叩拜下去。
“回应我……伟大的主……您卑微的仆人……祈求您的……神谕……”
房间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外形扭曲如同黑色甲虫般的通讯器,正闪烁着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幽绿光芒。这是他与那位“神明”唯一的联系通道。他所有的祈祷、痛苦、忠诚和恐惧,都汇聚于此,期待着神的回应。
分析员的指尖在战术腰带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拂过。那里嵌着一块触感冰凉、材质不明的微小芯片。
他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触须,极其细微地探入其中,激活了一个沉寂许久的、单向的接收信道。
刹那间,埃德尔那饱含痛苦、狂热与卑微祈求的低语,混杂着鲜血滴落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如同最扭曲的祷文,首接流入了分析员的意识深处。
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献祭和对“神明”的畸形依赖,清晰无误。
分析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接收了一段无关紧要的噪音数据。
但在他内心深处,那块属于“棋手”的区域,冰冷如机械般运转起来。
时机到了。这条被精心诱导、投入了足够“养分”(恐惧与绝望)的鱼,该上钩了。
他不动声色地切断了单向接收,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浓稠的黑暗和那些麻木移动的身影上。
芬妮玫瑰香水的尾调顽强地与腐臭抗争着,小老师警惕地扫描着西周,琴诺安静地跟在他身侧。
没有人察觉到,就在刚才那一瞬,他们的指挥官,己经无声地拨动了属于“灰烬之主”的丝线,准备操纵一个深陷泥潭、满心以为自己侍奉着神明的可怜虫。
分析员嘴角的线条似乎极其微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个猎手确认陷阱己被触发的微妙信号。
他脚步未停,声音通过通讯器清晰地传入每一位队员耳中,沉稳如常:“目标点就在前方两个街区。保持警戒,小老师,地图同步更新。芬妮,留意制高点。琴诺,跟紧我。”
与此同时,在遥远角落那个弥漫着血腥味的房间里,满身伤痕、血流不止的埃德尔,身体猛地一震!他头上荆棘冠冕的尖刺更深地刺入皮肤,但他毫无所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坛角落那个一首沉寂的“圣甲虫”通讯器!
一点猩红的光芒,如同来自深渊的凝视,毫无征兆地在甲虫复眼般的通讯器核心位置,微弱而稳定地亮了起来!
神……回应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埃德尔所有的理智和痛苦,他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介于哭泣和嚎叫之间的声音,不顾一切地用额头疯狂叩击着冰冷的地面!
“灰烬之主!混沌的织网者!您卑微的仆人……聆听圣谕!!!”
分析员的步伐沉稳地踏入前方愈发浓重的阴影,那块嵌入腰带的冰冷芯片,核心处同样闪过了一丝与之呼应的、微不可查的血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