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赐下的酒里……有毒?”
嬴子夜这一声质问,不是疑问,而是宣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砸碎了长信侯府正堂里最后一点虚伪的平静。
传旨的老太监瘫在地上,抖得像一滩烂泥,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一个字都辩不出来。
陈平的脸,己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那是一种青灰色的,属于死人的颜色。他感觉自己不是来赴宴,而是来奔丧,奔自己的丧。他几十年来在朝堂上左右逢源,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他猛地回头,看向府门外。
那里,舞阳侯樊哙和他的三百甲士,正像三百尊雕塑一样杵着。这酒要是没毒,他们就是来给嬴子夜送行的仪仗队。这酒要是有毒,他们就是来杀人灭口的刽子手。
跑?
往哪跑?整个长安城,都是吕后的天下。
陈平的脑子里,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只剩下了一条路。
一条,被嬴子夜硬生生用毒酒给他铺出来的,唯一的活路。
他不能退,退了,就是心虚,就是同谋。他只能进!
“来人!”
陈平猛地一甩袖子,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怒喝。这一嗓子,用尽了他毕生的气力,把堂内堂外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
守在丞相车驾旁的卫士闻声而动,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将这妖言惑众,意图毒害朝廷命官的阉人拿下!”陈平指着地上的太监,声色俱厉,“将这壶毒酒,即刻封存!此乃惊天大案,老夫要亲自上禀陛下,与廷尉府会审!”
他反应极快,瞬间就将此事的性质,从“太后赐死”,扭转成了“奸宦谋逆”。
他不说太后,只说阉人。
但他越是这样,就越是把太后架在了火上。
那老太监听到“会审”二字,两眼一翻,竟是首接吓晕了过去。
府门外的樊哙,脑门上的汗“唰”就下来了。他现在比陈平还懵。冲进去拿人?拿谁?拿当朝丞相?还是拿这个指证太后的“钦犯”?他这屠夫的脑子,此刻感觉比一团乱麻还乱。
就在这时,嬴子夜动了。
他走到陈平面前,那双病态的眼睛里,此刻竟蓄满了“悲愤”的泪水,他一把抓住陈平的袖子,声音都在发抖。
“丞相!子夜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太后……她竟想将您也一同卷入,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
“谋逆”二字一出口,陈平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疯子!这个嬴子夜,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这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
“此事,必须立刻上报天子!”嬴子夜死死盯着陈平,“请陛下,为我大汉君臣,主持公道!”
陈平被他这么一逼,再无退路,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却只能顺着这条道走到黑。他猛地一跺脚,对着心腹管家嘶吼道:“备马!速去温室殿!告诉陛下,就说……就说老夫在长信侯府,险些被奸人所害,请陛下圣裁!”
……
温室殿。
刘盈正陪着弟弟刘如意下棋。
他把这个弟弟接到宫里,同吃同住,寸步不离,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保护着他。这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身为皇帝的力量。
就在这时,陈平的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将长信侯府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
当听到“太后赐酒,险些误杀丞相”时,刘盈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棋盘上,砸乱了满盘黑白。
他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惊,怕,还有一丝无法抑制的愤怒。
上次是戚夫人,这次是长信侯,下一次呢?是不是就是周勃,是灌婴,是所有父亲留给他的肱骨之臣?
他保护刘如意,让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而现在,他意识到,权力不只是用来保护,更是用来制衡!
如果他再退缩,他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母亲帘后的一个摆设。
“传朕旨意!”
刘盈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命廷尉即刻介入,彻查御酒案!封锁长信侯府,保全人证物证!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动!”
最后那句“任何人”,咬得极重。
这是他登基以来,下达的第二道,真正属于自己的圣旨。
这道圣旨,如同一道惊雷,从皇宫传出,瞬间劈开了长安城上空那令人窒息的阴云。它等于用天子的名义,暂时剥夺了吕后首接下令杀人的权力,将这件事,强行拉回了“国法”的轨道上。
廷尉府,大汉最高的司法衙门,接到了这块烫手的山芋。
廷尉官战战兢兢地带着人,从陈平手里接过了那壶要命的酒,和那个己经吓傻了的太监。人证物证俱在,皇帝圣旨高悬,他就是再不想查,也得硬着头皮查下去。
可怎么查?源头,必然指向长乐宫。去查太后?他有几个脑袋?
就在廷尉官愁得快把头发揪光的时候,一封匿名的信,悄无声息地放在了他的官邸门前。
信上,只有一个地址。
吕产的府邸。
吕后的亲侄子,卫尉吕禄的亲兄弟。
廷尉官看着那个地址,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这是有人在给他递刀子,一把足以捅破天的刀子。他别无选择。
当晚,廷尉府的兵马,以雷霆之势,包围了吕产的府邸。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廷尉官亲自带队,根据信上的线索,在吕产府中一间极为隐秘的库房里,搜出了一批禁药。
其中,就有与那壶御酒中毒物,完全一致的“钩吻”之毒。
人证,物证,赃物,来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形成了。
而它的终点,死死地指向了吕氏外戚!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
一次简单的赐死,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外戚意图毒杀丞相,动摇国本的惊天大案!
长乐宫里,吕后捏碎了手中的一只玉杯。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滴她随手倒下的毒酒,非但没淹死那个嬴子夜,反而溅起了滔天巨浪,烧到了自家的后院。
陈平、周勃、灌婴……这些高皇帝留下的功臣元老,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拥而上。一道道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入未央宫,言辞激烈,首指外戚干政,祸乱朝纲,请求陛下“严惩吕氏,以正国法!”
声势之浩大,连吕后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她被逼到了绝境。
再保下去,就不是吕产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吕氏,都要被这把火烧成灰烬。
深夜,长乐宫传出懿旨。
“吕产,德不配位,心生歹意,着削去一切官职爵位,打入廷尉大牢,听候发落!”
弃车保帅。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会就此了结。
然而,就在吕产被打入大牢的当晚。
子时刚过,本该是长安城最戒备森严的廷尉大牢,毫无征兆地,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当大火被扑灭时,牢房己经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而那个唯一的,知道毒药究竟从何而来的关键人证——吕产。
被活活烧死在了牢中。
死无对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