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训练场东侧的顾家小院里飘出煎鸡蛋的香气。
顾父穿着87式军棉袄,正给院里的白菜垛盖草帘子,抬眼就看见西侧乔家的晾衣绳上,那件熟悉的将校呢大衣在寒风里晃荡——昨儿后勤部刚发的将校呢,老乔这就穿上了。
真是够气派的,他的那件得找个好日子穿上显摆显摆。
"老乔!"顾父隔着训练场喊了一嗓子,"今儿带鱼新鲜!"声音撞在对面红砖墙上,惊起几只麻雀。
乔父正在院里打太极,收势时顺手接住话头:"看见啦!我家那口子一早就排队去了。"
他瞥了眼顾家晾在铁丝网上的军袜——袜筒上还绣着歪歪扭扭的缝着个“xx”,这弄的和两个大补丁一样的东西是几个意思。
顾父和乔父干完了各自的活,站在宣传栏前,两人手里都端着热气腾腾的搪瓷缸,茶香混着晨雾在两人之间缭绕。
宣传栏的玻璃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左边贴着《人民日报》关于南疆战事的剪报,右边则是大院的琐事:三团张连长喜得贵子、食堂周三供应红糖包子、后勤处招冬季临时工...
顾振国捧着搪瓷缸,热气在茶水上打着旋儿。"老乔,你们今年冬储工作做得真不错。"他啜了口高沫,目光扫过光荣榜上儿子那张歪戴军帽的照片,"特别是那批军大衣,战士们都说比往年暖和。"
乔栋梁的视线停在女儿那篇《论新时代军人使命》的作文上,是任咏珊帮着乔薇薇写的,让她名声改改好相亲。
"可不是嘛,特意从沈阳被服厂调的货。"他掏出牡丹烟递过去,"老顾,训练场还缺什么尽管说,咱们后勤就想让前线同志吃好穿好。"
两人相视一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同样的骄傲与无奈。
两位父亲不约而同地伸手,指尖在冰凉玻璃前停顿了一瞬。
顾振国借着掸灰的动作,将儿子那张领章歪斜的照片往"相亲光荣榜"区域推了推;乔栋梁假装整理剪报,把女儿获奖作文的剪报往"适龄青年风采展"挪了半寸。
玻璃映出他们紧绷的嘴角和游移的眼神。
顾宴的照片被塞到了文工团女兵合影旁边,乔薇薇的作文恰好盖住了相亲联谊会的通知。
"老乔啊..."顾振国借着点烟的工夫压低声音,"你们后勤部...有没有家世清白、外貌周正的姑娘?"
烟头忽明忽暗,映着他略显尴尬的眉眼,"给我们家那混小子介绍介绍?"
乔栋梁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飘向西侧自家紧闭的窗帘:"巧了,我正想问你呢..."他掸了掸烟灰:
"你们前线部队,有没有家庭条件不错、脾气好的小伙子?"
乔栋梁的烟圈在晨光中缓缓扩散,像句没说出口的叹息。
"话说你家乔乔..."顾振国突然用烟头点了点西侧窗户,"比我们家顾宴小两岁吧?"
烟灰簌簌落在两人锃亮的军靴上。
"可不,那丫头属狗的。"乔栋梁眯眼看了看宣传栏——顾宴的这小子长得倒是不错。
"一个大院长大的..."顾振国把烟头碾灭,"咱们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
"太知根知底了。"乔栋梁苦笑,"去年这俩活宝偷开油罐车..."
"又一起撬了军械库..."
"半年前偷穿文工团演出服..."
“咱们这两家孩子,可真是性格一样,家世一样。”
“可不,都是两个中看不中用的。”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转身望向宣传栏——那上面"未婚青年联谊会"的通知正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顾宴的照片不知何时被挪到了文工团女兵那栏,乔薇薇的作文则盖住了联谊会报名表,两张照片意外的拼在了一起。
顾父一把抓住了照片,乔父也把女儿的照片放在兜里。
"总之不合适!"顾振国斩钉截铁。
"绝对不合适!"乔栋梁用力点头。
"老乔,我记得三团参谋长的儿子..."
"老顾,文工团新来的小提琴手..."
宣传栏上的光荣榜突然被风吹落,露出背面不知谁用粉笔写的:"懒觉光荣”、“早起可耻!"落款是两个熟悉的笔迹——一个龙飞凤舞,一个小巧圆润。
———
顾振国一脚踹开院门,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在院子里,望着自家二层小楼,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想他这一辈子行的正坐的端,从南疆战场到军区司令部,从来都是别人求他办事。
他顾振国三个字,在军区大院里就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可如今倒好,为了小儿子的婚事,他堂堂司令员竟要低声下气去求人说亲。
"首长..."勤务兵小王小心翼翼地递上热毛巾。
顾振国一把抓过毛巾,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也不知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楼上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隐约还能听见顾宴哼着小曲。
这小子今儿个倒是起得早。顾振国冷哼一声,抬腿就往屋里走。
路过客厅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墙上那张全家福上。
照片里的小顾宴才五六岁,穿着量身定做的小军装,站在父亲腿边仰着脸笑。
阳光透过大院的梧桐叶落在他脸上,照得那双眼睛亮得像玻璃珠子。
当年谁见了不夸一句"顾参谋长好福气",文工团的女兵们抢着抱他,兜里永远塞满了别人给的水果糖。
不知从哪天起,大院里的人看见他就摇头。
那个会甜甜喊"阿姨好"的娃娃,长成了翻墙逃学的少年。
十八岁那年的雪特别大,他带着几个干部子弟偷开后勤部的吉普,在结冰的什刹海上飙车。
车头撞断两棵百年古柳时,后座还放着半箱偷来的军用罐头。
顾父的皮带抽断了两根,最后把儿子绑上了南下的军列。
文工团的调令被撕得粉碎,换成了侦察连的入伍通知书。
三年后回来,长高抽条的顾宴依旧吊儿郎当地靠在军区大院的铁门上,似乎除了身高这小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军功章和处分决定书胡乱塞在同一个行李袋里。
真是一点好习惯没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