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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滋养的初生嫩绿，终究躲不过白昼的严酷审视。翌日清晨，当稀薄的晨光再次照上岗坡示范田时，昨日种下的那些蔫黄“凝珠”，在众人眼中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依旧是蜡黄中透着一丝令人厌弃的死气，只有靠得极近，才能勉强看到几株边缘那点微不可察的嫩芽尖。
小张也来了。他脸色比昨天更灰败，眼底淤青浓重，走路时脚下发飘，像是踩在棉花上。他不敢看苏晚晴的眼睛，远远地站在田埂上，仿佛苏晚晴身上有什么致命的瘟疫。他的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的脚尖，偶尔受惊般飞快地抬起，扫过远处那些状态良好的苗圃，就是不敢落在靠近苏晚晴试验田的方向。他脑海里反复上演着昨夜那妖异的吸露景象，以及油纸包里那几粒宛如毒瘤般的秘密种子。恐惧像毒藤，将他缠得几乎窒息。
李卫民依旧在巡视。当他的目光掠过苏晚晴那片半死不活的试验田时，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冷哼一声，对旁边记工分的一个队长道：“瞧她那块‘宝地’！苗都这死样，还能指望出个屁的彩头！老苏家的，就这本事？哼！”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周围几个干活的人听得真真儿的。
苏建军也在人群中，自从刘秀兰被送走，他就如同抽掉了脊梁骨，每日只是机械地完成派工。此刻听到李卫民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老苏家”的称呼，他佝偻的背猛地一僵！那浑浊麻木的眼底深处，一点点凝聚起冰寒刺骨的，令人心悸的怨毒！他死死地盯着苏晚晴的背影，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就是这个“邪祟”，害了他儿子，毁了他家，让他沦落到今日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地步！李卫民那声“没本事”，更是如同引信，点燃了他胸腔里所有积累的屈辱和仇恨！
苏晚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两道冰冷粘稠的视线。一道来自小张，带着惊惶和自我厌弃的逃避；一道来自苏建军，饱含了绝望后的极致怨毒。但她的心神无暇顾及这些，她的视线，完全被眼前景象攫住了！
就在昨天移栽的那片“凝珠”田边，紧靠着一小块不起眼，勉强覆盖了细土的区域，那正是她随意将李卫民的“神秘种子”掩埋下去的地方。此刻，那片区域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剧变！
几株类似麦苗的细弱植株破土而出，长势惊人的凶猛！其叶片颜色并非是正常的嫩绿，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被硫酸泼过般的铁灰色！但这并非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它们中心刚抽出的，还未展开的穗头心，就在这初生的阳光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 如同迅速蔓延的死亡烙印！
枯心苗！
苏晚晴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上头顶！她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新种”，这是染了腥黑粉菌的毒麦！这种菌极具传染性，能迅速通过土壤，水流蔓延，侵染整片禾谷类作物！被侵染的植株，穗心必然枯黑败烂，颗粒无收，且染病的土壤要多年才能恢复！李卫民哪里是想让她偷种成功？他是要在她的责任田里埋下毁灭的毒种！一旦传染开来，整片示范田的普通苋菜，甚至附近的麦田都得遭殃！到时候，所有罪责必然落到她这所谓的“技术掌控者”头上！
好毒！好绝！ 这是要借她的田，引爆一颗足以彻底将她碾碎，同时重创示范田整个项目的生化炸弹！
几乎在她看清枯心苗的刹那，几道身影气势汹汹地朝着她的试验田冲来！
王有才那大嗓门己经嚷开了：“队长！快来看！苏技术员那边有东西长不对头！那苗心……苗心黑透了！”
李卫民眼底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厉光，迅速换上震惊痛心的表情，带着人快步奔来！他要抢占“第一时间发现”的主动权！他要坐实“技术失误”的罪名！
人群瞬间被惊动！所有人都停下活计，朝这边望来。议论声嗡嗡作响。
“枯心了？”
“天！苗心都烂了！”
“新种的这么快就烂了？这地邪性？还是种邪性？”
各种猜忌怀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刺向苏晚晴。
电光火石间！苏晚晴做出了决断！
逃不掉！栽赃就在眼前！必须断腕求生！
在李卫民和王有才等人冲到跟前的前一秒，苏晚晴猛地转身，在小张惊愕的目光中，快如闪电般抓了一把田埂上新覆盖的，尚未踩踏结实的细土，用力一扬。
呼啦！
一片细密的，混着沙砾的泥土如同骤然卷起的小小沙尘暴，精准地铺天盖地地覆盖住那几株初生的毒麦枯心苗。连同那片区域的新土一起掩埋，动作迅疾，精准，不留余地。
“你干什么！”王有才冲到近前，看到这一幕，惊怒交加！
李卫民的厉喝紧随而至：“苏晚晴！住手！”
但为时己晚！那片刚刚萌发，正迅速走向枯死的毒瘤，连同其根部可能携带的恐怖孢子，己被骤然覆盖上足足半尺厚的密实新土！短时间内再也难见天日！
“刚才……刚才有蝗虫的飞子想钻我苗！”苏晚晴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受到巨大惊吓，声音带着颤抖和强装的镇定，指着那片被覆盖的土，“王队长喊得急……我一慌，就想用土埋了它们……”她微微喘息，眼神看向李卫民，带着后怕和委屈，“李队长，对不起，我反应太急了……”
理由蹩脚到极点！蝗虫？现在哪有蝗虫？还钻她快死了的苗？没人会信！
围观人群的表情各异：王有才气得跳脚；李卫民眼底的震惊迅速转化为被硬生生截断计谋的暴怒和难以置信，她竟然敢！敢在他眼皮底下毁“证”！更憋屈的是，他无法首接指认那下面埋的是他给的“新种”！
小张站在人群外围，亲眼目睹苏晚晴那迅雷不及掩耳的“覆土灭迹”，再看到她此刻煞白着脸的表演，他清楚地知道她在演戏，联想到昨夜她苗子吸露的妖异和今天这枯心苗的剧变……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原来队长给的种真的有毒。和莫名震撼，她竟如此决绝。的复杂情绪，终于冲垮了他那根早己紧绷到极致的弦。
“魔……魔鬼……”小张猛地抱紧脑袋，像是要抵挡脑海里的尖叫，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昨夜那吸露的晶光与铁灰色枯心苗的景象疯狂交叠、扭曲，“……都……都是……鬼啊！……”他发出意义不明的、尖利破碎的嘶嚎，双眼翻白，猛地撞开旁边几个惊愕的村民，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朝着村外方向狂奔而去，一路留下凄厉的鬼叫。
这惊天动地的变故瞬间将所有目光吸引过去！
“小张！小张疯了？！”有人惊呼。
李卫民的脸色彻底变了！一丝苍白浮上他的面庞。小张的突然发狂？！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他难道知道什么？！恐惧第一次压倒了怒意！
现场一片混乱！王有才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张发疯跑远，又看看苏晚晴那惊魂甫定的样子和那片被覆土盖得严严实实的地方，再看看暴怒又莫名透出惊恐的李卫民……一时间竟无人知道该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身影拄着拐杖，从坡下缓缓走了上来。
是崔金花。她仿佛没看到场中的混乱，径首走到苏晚晴身边的那片田埂上，手里捏着一把像是草根碎屑的东西。在老支书苍老但绝对清晰的指挥下，她看似随意地将手中的草根碎屑和着点土，浅浅地埋进了靠近苏晚晴试验田边几块普通苋菜的根窝处。
“开春了，土虫多，撒点老烟根末子，能避避。”老支书苍老的声音稳稳传来，为这片死寂凝固的空气注入一丝家常气息。
做完这一切，崔金花才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铁青的李卫民，惊疑不定的王有才，吓坏了的众人，最后落在苏晚晴身上。
苏晚晴感觉手心里被塞入一团东西。冰冷坚硬，带着点粗糙的颗粒感。低头一看，是三块黑乎乎的，不知掺杂了什么的高粱面菜饼。硬得像石头，却是这个时节能救命的口粮。
崔金花没有看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土。
“丫头，”她的声音苍老却稳如磐石，穿透嘈杂，“地种下了，祸害挡了，苗好好活才是正经。吃点实在东西，顶住。”
说完，她便拄着拐杖，一步步，稳当当地沿着田埂走远了。背影如山，仿佛刚才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没发生。
苏晚晴低头，紧紧攥着掌心里那三块冰冷坚硬的救命粮，指尖深深陷入粗糙的饼身。
枯心苗的死亡毒影被覆土深埋。
小张疯狂远去的身影留下无尽谜团与可能引爆炸弹的引信。
崔金花的草根碎屑和硬饼，如同寒冬里落下的烙铁，在绝望的焦土上狠狠烙下一个字：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