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腌奇袭,白粥里的温柔刀
福合埕的牛肉混着沙茶酱的余威,在李岸的胃里缓慢燃烧。他跟着林珮珊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午后阳光被两侧高耸的骑楼挤压成一道细长的金线,斜斜地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空气里牛肉的浓香被海风稀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原始、更咸腥、带着海水凉意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巷子尽头豁然开朗,是个小小的三角地。几棵巨大的老榕树垂下气根,像一把把撑开的巨伞,筛下斑驳的光影。树荫下支着几张简陋的折叠桌和塑料凳,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水布围裙的阿伯正埋头在一堆塑料盆和玻璃缸前忙碌。缸里,冰块堆得像小山,底下沉着各种奇形怪状、色泽鲜亮的海货——橙红带黑边的血蚶、青灰色带斑点的虾蛄、半透明蜷曲的鱿鱼仔、还有几只张牙舞爪、膏黄的咸膏蟹。
生腌摊。
李岸脚步顿住,胃里那点牛肉的暖意瞬间被一股凉气取代。镜头盖下意识拧开,相机对准了那些在冰水里“休眠”的生物。高清镜头下,血蚶半开的壳里,那抹暗红的肉,带着某种原始的、未经驯服的野性。
“阿伯!”林珮珊的声音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清脆响亮。她熟稔地走过去,弯腰看着玻璃缸,“今日血蚶靓唔靓(今天血蚶新鲜吗)?”
阿伯抬起头,一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眼睛却亮得像刚捞上来的海星。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珊妹来啦?靓!刚上岸的,还‘活跳跳’(活蹦乱跳)!”他操着浓重的潮汕口音,麻利地捞起一把血蚶,丢进旁边一个不锈钢盆里,动作快得带起水花。那血蚶在盆里微微翕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要一份血蚶,一份虾蛄,再来点鱿鱼仔!”林珮珊点单利落,回头招呼李岸,“岸行老师,坐啊,别客气。”她指着一张空塑料凳,自己己经一屁股坐下了,顺手把那个旧旧的大包放在脚边。
李岸看着那张油渍麻花、边缘还有些不明污渍的塑料凳,又看看盆里那些蠕动的小东西,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慢吞吞地坐下,相机还举在手里,像握着最后的武器。
“这就是……你说的‘血蚌冰淇淋’?”他声音有点干,目光锁定盆里那些暗红色的贝壳,努力维持着专业博主的镇定,“生食?安全系数……”
“放心啦!”林珮珊打断他,从阿伯手里接过一个装着深褐色酱汁的塑料小碗,里面飘着蒜末、辣椒圈和香菜,“阿伯在这里摆了三十年摊,用的都是当天海货,处理得干干净净。你看——”她拿起一个血蚶,手指灵巧地一掰,贝壳应声而开,露出里面、暗红、带着晶莹汁水的肉。她熟练地用筷子尖一挑,整块肉就进了酱碗,裹上一层浓稠的酱汁。
“喏,”她把蘸好酱汁的血蚶肉递到李岸面前,那暗红的肉在酱汁里微微颤动,汁水晶莹欲滴,“试试?保证鲜甜过初恋!”
李岸看着那近在咫尺、散发着生猛海腥气和浓烈酱味的“不明物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体,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这……确定不是茹毛饮血?”
“啧,”林珮珊收回手,毫不客气地把那块血蚶肉塞进自己嘴里,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动着,“唔……鲜!甜!脆!”她咽下去,舔了舔嘴角的酱汁,眼睛亮得像发现了宝藏,“岸行老师,您这京城名嘴,该不会是……怕了吧?”尾音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怕?”李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音量不自觉拔高,“我是基于食品安全和人类文明进程的理性分析!生食寄生虫风险……”
“理性?”林珮珊嗤笑一声,又麻利地剥开一个血蚶,这次没蘸酱,首接递到他眼皮底下。那暗红的肉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泽,边缘处似乎还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动。“理性告诉你,几千年来靠海吃海的潮汕人,都是拿命在赌这口鲜?阿伯,”她转头问正在处理虾蛄的阿伯,“您吃生腌几十年,进过医院没?”
阿伯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医院?食生腌食到入医院?笑死人咯!我阿爸食到九十岁,无病无痛!”他拿起一只虾蛄,咔嚓一声掰开硬壳,露出里面半透明的膏肉,“后生仔,食慢滴(吃慢点),莫急,鲜甜嘞要慢慢品。”他把剥好的虾蛄肉丢进另一个小碗,淋上酱汁。
林珮珊得意地冲李岸扬扬下巴,眼神里的促狭几乎要溢出来:“听见没?‘厚皮’功夫,不止在手上,也在胃里。这叫‘一方水土养一方菌群’!您那套‘文明进程’,在这儿水土不服。”她说着,又往嘴里丢了一块血蚶,嚼得咯吱作响,一脸享受。
李岸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看着阿伯那粗糙却稳如磐石的手,再看看林珮珊吃得毫无负担的样子,一种被排除在某种神秘结界之外的憋闷感油然而生。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拿起筷子。
他学着林珮珊的样子,笨拙地拿起一个血蚶。贝壳冰凉湿滑,边缘锋利。他用力一掰,没掰开。再用力,“咔”一声脆响,贝壳裂开,汁水溅了他一手,冰凉粘腻。里面的肉被他不小心戳破了,暗红的汁液流出来,视觉效果更加惊悚。
林珮珊憋着笑,肩膀首抖。
李岸无视她的嘲笑,屏住呼吸,用筷子尖颤抖着夹起那块破损的、汁水淋漓的肉,视死如归地丢进酱碗,胡乱裹了两下,然后——闭眼,张嘴,塞了进去!
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酱蒜辛辣、海水咸腥、以及某种铁锈般原始血味的冰凉滑腻感,爆炸般席卷了整个口腔!
那肉几乎没经过咀嚼,就滑下了喉咙,留下一条冰凉粘腻的轨迹。紧随其后的,是酱料里辣椒的灼烧感和蒜末的生猛刺激,呛得他鼻腔发酸。想象中的“鲜甜”被这狂野的复合味道冲击得七零八落。
“呕……”他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恶心感,脸憋得通红,额角青筋都冒了出来。生理性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水……水……”他哑着嗓子,手胡乱地在桌上摸索。
一只印着“汕头老市区”的透明塑料杯被推到他手边。林珮珊不知何时己经倒好了一杯凉白开。
李岸抓起来猛灌几口,冰凉的水流冲刷过食道,才勉强压住那股翻江倒海。他喘着粗气,眼眶泛红,瞪着林珮珊,眼神复杂——糅杂着狼狈、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打败的茫然。
林珮珊看着他这副惨状,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手指着他说不出话。
阿伯也抬起头,看着李岸的窘态,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摇摇头,继续低头剥他的虾蛄。
李岸感觉自己的脸皮在高温和羞愤中快要烧着了。他放下水杯,正要发作——
“阿伯,两碗白糜(白粥)!要滚烫的!”林珮珊一边笑一边扬声喊道,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米粒开花、粥水稠滑的白粥被端了上来。朴素的白瓷碗,没有任何花哨,只有米粒特有的清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
林珮珊把自己面前那碗推了推,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气。她没看李岸,只是低头看着碗里晶莹的米粥,声音忽然放轻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岸行老师,生腌是‘刚’,白糜是‘柔’。”她舀起一勺粥,米粒软糯,粥水清亮,“刚猛的东西,得用最柔和的来化。试试?”
她没再递给他任何生猛海鲜,只是把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又往他面前推近了一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只剩下那温和的、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像这碗白粥一样,清清白白,熨帖人心。
李岸看着眼前那碗朴素到极致、却散发着温暖米香的白粥,又看看自己面前那碟还残留着生腌酱汁的小碗。口腔里那股冰凉腥咸的余味尚未散尽,喉咙里还残留着灼烧感。他沉默了几秒,拿起勺子,舀起满满一勺滚烫的白粥,吹也不吹,首接送入口中。
滚烫!
米粥的温度烫得他舌尖一麻,但紧随其后的,是纯粹的、干净的、带着谷物清甜的暖流,温柔而坚定地冲刷过口腔,将那股生猛腥咸的余味瞬间包裹、融化、中和。那熨帖的温度顺着食道滑下,暖意迅速扩散到冰冷的胃里,驱散了生腌带来的所有不适和抗拒。
他紧绷的身体,在那一口滚烫白粥的浸润下,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连带着被呛红的眼眶,也似乎被这热气熏蒸得柔和了几分。
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勺接一勺,沉默而专注地吃着那碗白粥。额角的汗珠被热气蒸腾出来,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林珮珊也不再说话,安静地吃着自己那份生腌虾蛄,偶尔喝一口粥。她看着对面那个被一碗白粥“驯服”的男人,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狡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巷子外传来小贩隐约的叫卖声,老榕树的气根在微风里轻轻摆动。生腌的冰冽,白粥的滚烫,在这斑驳的树荫下,在两张简陋的塑料凳之间,无声地完成了一场奇异的交融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