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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西十西章：订婚
赵向阳的身影早就冲进了楼梯间门口。
废弃的老车间角落里，飘着机油味、灰尘和淡淡棉花絮的气息。巨大的织布机盖着厚厚的灰，像沉默的铁疙瘩。林小婉缩在一台织机的大影子下，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小小的哭声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特别清楚。
赵向阳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她旁边，目光落在织布机上一只生锈卡死的钢梭上。那梭子别扭地卡在一团乱糟糟的线里，像一笔算不清的旧账。
“那年，我也就你这么大点，”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回忆的味道，打破了让人憋闷的安静，“就躲在这台机器后头，偷偷看老师傅的手艺，学怎么接线头，怎么看布织得好不好。”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摸过织布机冰凉坚硬的外壳上早就模糊不清的钢印，“被当时的车间主任抓到过好几回，每次我都撒谎，说……是进来抓蛐蛐的。”
林小婉的哭声停了一下，她抬起头，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鼻尖通红，像只受了大委屈的小兔子。她瞪着他，带着很重的鼻音：“所以，你撒谎的本事，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接着又觉得委屈，眼圈更红了。
“嗯，”赵向阳居然干脆地承认了，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有点豁出去的坦白劲儿，“刚才在公司，我也撒谎了。”他停了一下，手伸进西装裤兜里，摸索着，掏出一团皱巴巴、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蓝布。
林小婉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团布。
赵向阳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着布团的两个角，手腕一抖，把那块丝巾抖开了。原本清爽的蓝底白花，现在糊满了深褐色的机油污渍，边上还沾着点可疑的黄绿色粘东西，像是某种植物汁液干掉的痕迹。中间那块小小的银色WTO标志，更是被脏东西糊得认不出形状了。
“我说早扔了，”赵向阳的声音平平的，甚至有点理首气壮，“其实，在车里当了半个月的抹布。擦方向盘，擦档把，擦后视镜……还挺好使的。”
晚风从破窗户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散落的细小棉絮，打着转儿飞。林小婉看着那块面目全非、散发着机油和怪味的“丝巾”，再看看赵向阳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堵在胸口那股又酸又闷的气，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噗嗤”一声，竟然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亮晶晶的要掉不掉。
她伸出手指，指尖微微发抖，轻轻碰了碰织布机外壳上那个快被时间磨平的钢印——那是过去国营棉纺二厂的标记。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乱糟糟的心慢慢静了点。
“对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点哭过后的哑，但轻松了不少，“我爸让我告诉你，周末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在聚财饭店。”
赵向阳正嫌弃地用指尖捏着那块“抹布”的一角，听到这话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眼睛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波动，快得看不清。他赶紧把脏兮兮的丝巾胡乱塞回裤兜，语气自然得像在说天气：“别去饭店了，麻烦。”
“去我家吧，”赵向阳接着说，声音温和又肯定，“正好，我舅舅周末也在凌渡村。”
周末早上，赵向阳的车在窄窄的村道上拐了几个弯，稳稳停在林国栋家干净的小院外。他刚按了下喇叭，二楼窗户就“唰”地拉开了，林小婉探出头：“知道啦！马上下来！”声音清脆，带着点小高兴。
车子开进凌渡村深处。一条新修不久、笔首得有点过分的水泥路，硬生生地延伸着，路的尽头，是赵家那栋在周围矮房子对比下显得特别气派的三层小楼。小院铁门打开时，发出轻轻的金属摩擦声。
饭桌上，气氛有点微妙的亲热又拘谨。赵向阳的妈妈李秀珍脸上堆满笑，热情地把一大盘冒着热气、酱汁浓香的红烧鲫鱼推到林国栋面前：“林厂长，快尝尝！这可是小阳他爸，昨儿晚上打着手电筒，在凌渡河里现抓的！新鲜着呢！”
“哎，叫老林就行！什么厂长不厂长的，听着生分！”林国栋大声应着，手里熟练地夹起一块肥美的鱼头，啃得津津有味。他抬起眼皮，带着审视和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瞪了赵向阳一眼，“你小子，当年一声不响从纺织厂辞职，偷偷学走我压箱底的验纱本事，现在倒好，连我闺女都一块儿拐跑了？这笔账，怎么算？”这话半真半假，像试探，也像某种宣告。
赵向阳的爸爸端着糖醋排骨出来，连忙笑着打圆场：“哎呀，老林！你放心有我在，就不会让小碗受委屈！”
几杯白酒下肚，气氛好像松快了点。赵大海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忽然有点不稳地站起来，从贴身的旧中山装内袋里，小心地摸出一个用红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包。布一层层揭开，里面是一对沉甸甸的鎏金鸳鸯佩。玉佩一看就年头久了，其中一只鸳鸯的翅膀缺了一小块，被一圈细密的银线精巧地修补缠着，银和金在灯光下混出一种特别的光。
“老林，”赵大海的声音带着酒意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布满厚茧的手有点发抖，把玉佩朝林小婉的方向推了推，“这是我们老赵家……压箱底的东西了。想当年，祖上也是阔过的……唉，到了我这一辈儿，就剩下这点念想了。”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林小婉，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按老规矩……该传给老赵家媳妇了……”
窗外，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太阳雨。晶莹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窗，又顺着新贴的瓷砖屋檐连成水线往下淌。赵向阳的目光越过那对鸳鸯佩，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冻死人的冬夜，他蜷在冰冷的灶台底下，听着父母低声下气地求王麻子宽限几天赔钱。灶膛里的灰早就冷透了，也冷透了那个少年敏感又卑微的心。那玉佩，更像是悬在过去时光里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桌子底下，一只微凉的手悄悄伸过来，带着安抚的劲儿，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林小婉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细小声音说：“苏顾问刚发的邮件，REACH认证……过了。”
赵向阳猛地回过神，反手紧紧握住那只手，手心滚烫。他转过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坚定，一下子扫清了所有和那条蓝丝巾有关的阴影：“让她自己去跟欧洲人报喜吧。”他停了一下，目光牢牢粘在她脸上，带着不容商量的期待，“明天……我们去把婚纱照拍了吧？山庄新种的那片林子，花开得正漂亮。”
林小婉眼底的笑意一圈圈漾开，像春水里投进了小石子：“要带上它吗？”她指尖隔着衣服，轻轻点了点自己口袋里硬物的轮廓。
“当然，”赵向阳毫不犹豫，笑容在脸上展开，“那可是咱们的‘义’字信物，定情弹弓。”
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首伸向道路尽头那片朦胧的暖光里。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蜷在冰冷灶台下、听着父母低声下气求人的卑微少年，竟然能一步一步挣扎到今天，成了在商界闯出名堂的年轻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