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
仿佛沉入了苏州河最深、最暗的河底,西面八方都是粘稠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意识像破碎的浮冰,在无边的混沌中沉浮。
只有左肩和右臂传来的、一阵阵撕裂般的、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的剧痛,如同锚点,将她残存的一丝神智死死地钉在痛苦的深渊边缘。
耳畔是模糊的、遥远的喧嚣。警笛尖锐的嘶鸣,法语、日语、中文混杂的怒吼和呵斥,皮靴踏在碎石上的杂乱脆响,还有…火焰燃烧木料发出的噼啪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
林晚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沾满血污的毛玻璃,模糊而晃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阿毛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
他依旧侧躺在冰冷的泊位地面上,胸口那片刺目的猩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惊心。
他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张开,只有鼻翼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翕动,证明着那细若游丝的生命之火还在顽强燃烧。
“阿…毛…” 她想呼唤,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哑气音。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混合着脸上冰冷的雨水和凝固的血痂,滚落下来。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再次拖入黑暗。
是她…都是因为她…
她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左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探向阿毛的脖颈。
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皮肤,她屏住呼吸,用尽全部心神去感受。
一下…
两下…
极其微弱,如同蝴蝶振翅,间隔漫长得令人窒息,但…确实存在!
脉搏!阿毛还活着!
一股混杂着狂喜和更沉重担忧的洪流冲垮了她的心防。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她贪婪地感受着指尖下那微弱却真实的搏动,仿佛那是连接着地狱与人间的唯一绳索。
就在这时!
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猛地袭来!左肩的伤口在挪动时被牵扯,温热的鲜血再次涌出,浸透了肩头早己冰冷的布料。
更可怕的是右臂——那只沾满燃烧重油、被她当作武器的手掌和小臂!皮肤呈现出可怕的焦黑色,边缘卷曲起皱,混合着凝固的油污和灰烬,如同被烧焦的枯木。
剧烈的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刺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痉挛。她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混合着工业重油的刺鼻味道。
她艰难地转动模糊的视线,越过阿毛小小的身体,望向不远处。
顾维桢依旧躺在湿漉漉的消防水带上,胸口那个扭曲变形的破酒壶像一个狰狞的金属肿瘤。他的脸在雨水的冲刷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
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酒壶内就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伴随着嘴角涌出的、带着细小泡沫的暗红色血沫。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暴露在外的右臂——那几条墨黑色的线痕,如同获得了邪恶的生命力,在火光映照下疯狂地扭动、蔓延!
它们己经爬过了手肘,向着肩头和心脏的方向侵蚀!颜色深得如同最浓的墨汁,与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恐怖的对比。
毒发…在重伤和剧痛的刺激下,彻底失控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
阿毛命悬一线,顾维桢毒入膏肓,而她自己,也己是强弩之末。解药…那卷承载着唯一希望的胶卷…己经被她亲手用烈焰焚毁!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胶卷滚落的地方。
那里只剩下一小片焦黑的、粘稠的油污痕迹,以及一些散落在污水中的、被烧得蜷缩碳化的棕褐色碎片。毁灭…彻底的毁灭…
然而!
就在那片狼藉的焦痕边缘,在冰冷的雨水中,几片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胶卷碎片,被水流冲开,显露出一点真容。
其中一片,大约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卷曲焦黑,但碎片中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尚未被高温完全焚毁的影像痕迹!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萤火!
她挣扎着,用左手支撑着身体,拖着剧痛的右臂和流血的左肩,艰难地朝着那片碎片爬去!
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冷汗和血水混合着雨水,在她身下拖出一道暗红色的痕迹。短短的几步距离,如同跨越刀山火海。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片冰冷、潮湿的碎片。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它从污水中捏起,凑到眼前,借着远处尚未熄灭的、摇曳的火光,用尽所有的目力看去。
碎片极其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粉碎。焦黑的边缘下,是半透明的棕褐色赛璐珞基底。
就在那不到半平方厘米的、相对完好的区域中心,残留着几道极其细微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银色线条!
那不是影像!不是地图或文件!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如同迷宫般的化学分子式的一角!
线条扭曲、断裂、被烧灼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关键的原子符号:一个清晰的“C”(碳),一个疑似“N”(氮)的残影,一个像是被烧熔了半边、但结构奇特的苯环骨架的局部,还有…在苯环旁边,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上标般的符号残迹——“As”?!
砷(Arsenic)!
马钱子碱(Strye,化学式C21H22N2O2)的结构特征!
和她与老宋之前推断的毒素成分完全吻合!这片残骸上记录的,极可能就是那种神秘复合神经毒素的核心分子结构!是配制解药的关键线索!
希望!如同冰冷的灰烬中迸发出的火星!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林晚用颤抖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将这片珍贵的碎片,连同另外两片稍大、但烧毁更严重的残骸,一起藏进自己贴身内袋最深处,紧紧按在心脏的位置。
冰凉、脆弱的碎片,此刻却重逾千斤!
“不许动!举起手来!”
“Hands up! Ne bougez plus!”
严厉的法语和生硬的中文呵斥声伴随着数道雪亮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般猛地将泊位这片修罗场笼罩!皮靴踏地的声音迅速逼近!
法租界的巡捕终于冲破了外围的混乱,抵达了核心现场!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能被抓!一旦落入巡捕房,身份暴露,身上的碎片被发现,阿毛和顾维桢得不到及时救治,一切都完了!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失血和剧痛带来的虚弱让她力不从心。
刺眼的光柱晃得她睁不开眼,只能听到巡捕们靠近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清脆声响。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
一个焦急而苍老的声音,如同天籁般穿透了混乱,在巡捕的呵斥声中响起:
“长官!长官!误会!误会啊!那是我家小姐!还有我家少爷的朋友!他们是无辜的!是遇到爆炸被波及的!”
是老宋!
林晚艰难地侧过头,透过刺眼的光柱缝隙,看到老宋那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身影,正挥舞着一块白色的布巾,不顾一切地分开几个持枪的安南巡捕,朝着她和顾维桢、阿毛的方向冲来!
他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悲愤,将一个痛失亲人、寻找失散家人的老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站住!再靠近开枪了!”一个法籍警官厉声呵斥,枪口指向老宋。
“长官!你看!你看这个!”老宋猛地停下脚步,没有硬闯,而是高高举起手中紧握的一样东西——那枚冰冷的、刻着展翅白鹭的青铜令牌!“这是我家少爷的信物!
他是法租界工部局沈董事的侄子!是体面人!在爆炸前就在这里谈生意!他们是被那些该死的日本人和乱匪连累的啊!长官!救人要紧啊!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小姐!救救我家少爷的朋友!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 老宋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顾维桢和阿毛。
白鹭令!沈家的名头!法租界工部局董事的侄子!
这几个关键词,瞬间让领头的法籍警官脸色微变。他用手电仔细照了照老宋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地上衣着不凡、伤势骇人的顾维桢,以及林晚身上那件破烂但依稀能看出是高档料子的护士服,还有阿毛那明显是贫苦孩子的打扮。
法租界巡捕房最怕的就是牵扯进大人物或者外交事件。沈家在法租界颇有能量,而现场明显是多方火并,日本特务、不明武装分子…死伤惨重,巡捕房抓几个“无辜受害者”回去毫无意义,反而可能惹一身腥。
警官眼中闪过一丝权衡,脸上的厉色稍缓,对着手下挥了挥手:“先把伤员抬走!送最近的仁济医院!封锁现场!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任何可疑分子!” 他特意加重了“可疑分子”几个字,目光扫过地上日特和军统队员的尸体。
几个巡捕和安南兵立刻上前,动作算不上温柔,但总算将林晚、顾维桢和阿毛分别抬上了担架。
在被抬起的那一刻,林晚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
她艰难地转头,看向老宋。老宋对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充满了担忧和鼓励。他巧妙地利用顾维桢“沈家朋友”的身份和那枚白鹭令,暂时为他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担架在湿滑的地面上颠簸前行。
林晚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再次模糊。她紧紧捂着藏着胶卷碎片的胸口,感受着那微弱的搏动和冰冷的触感。
仁济医院…新的战场。
阿毛的枪伤…顾维桢的气胸和剧毒…还有自己这身伤…
以及,藏在暗处的“知更鸟”和高桥的滔天恨意…
前路,依旧被无边的黑暗和血腥笼罩。
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那片残存的线索还在,这场用生命和鲜血谱写的战斗,就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