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丹堆,就似野生野长的怪物,沉默地矗立在天地间。
哪怕不出任何怪异,光是眼能瞧见的都叫人后背发凉。
行临往雅丹堆深处缓缓走去,夕阳开始偏移,昏黄的光打在高矮不一的雅丹堆上形成或深或浅的影子。
风起,在雅丹堆间穿梭,发出鬼哭狼嚎的动静。雅丹,魔鬼之地,尤其到了晚上,鬼叫声会霸道横行。
乔如意也下了车,身后,是沈确和陶姜,周别借着晦涩不明的光盯着穿梭在雅丹堆的男人身影,眉头皱得跟熨不开的抹布似的。
鱼人有没下车。
他总觉得自己是天降大任于他也,不管发生什么事,护好物资才是关键。
但实际上他心里清楚得很,他是害怕。
往死里害怕的那种。
他隔着挡风玻璃死死盯着土锥上的东西,心在疯狂打鼓。
到底是不是人?
如果是,怎么会长在雅丹土锥上了?
越想越害怕,冷汗都顺着额头往下滑。鱼人有又小心谨慎地瞅了瞅四周,风声四起,钻进耳朵里的都是惊叫声。
鱼人有收回视线,尽量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不停地做心理建设:没事,能有啥事儿,再鬼哭狼嚎它都只是风声,这都是大自然现象……
沈确担心,想跟着上前去看看,被乔如意喝止了。她顺手从车上摸出行临的狩猎刀,往腰上一别,抬步上前。
“哎你——”
“你什么你。”陶姜瞥了沈确一眼,干脆利落打断他的话,“轮武力值你是她手下败将,前面一旦有什么情况她也能帮上行临,你能吗?”
沈确一脸不悦,甩了句,“怎么哪哪都有你说话的份?”
话音刚落,站住他身边的周别就立马闪到一边,及早撤离灾祸现场。
他是不怎么了解陶姜,但她是乔如意的好友,乔如意本就不是柔弱女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陶姜必然也不是善茬,所以沈确想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那就由他,前提是别殃及无辜。
果不其然,陶姜回手就一把掐住沈确的两颊,手劲看着就不小,因为沈确立马就呼痛了。
“几个爹啊,敢这么跟姑奶奶说话?”陶姜似笑非笑的。
沈确疼得眼眶都红了,一个劲拍她的手。
“嘴还贱不贱了?”
沈确死死盯着她,但还是败下阵来,摇头。
陶姜很满意他的态度,松了手,沈确抬手揉着脸颊,一左一右的脸上都留印子了。陶姜双臂交叉环抱胸前,笑说,“沈确,我可真喜欢你这样的。”
沈确一怔,皱眉盯着她。
她慢悠悠补上后半句,“认错的态度十分积极。”
沈确的脸色极其难看。
周别在旁拼命忍笑,但绝对不能笑出声,他可不想惹上无妄之灾。
乔如意走近,距离雅丹土锥只有几步之遥时,就看清楚了上面的“东西”。
果然是人。
但呈现出的一幕十分骇人。
已经算不上是一个人了,更像是具干尸,以跪姿状在雅丹土锥里。没穿衣服,就是干瘪的一层皮包裹着骨架子。
这几年无人区穿越热,频频会有探险者出入荒芜之腹。所以像是在探险中丧生的人也不是没有,眼前这位十有八九就是其中一位。
因为土锥的下方还散落着冲锋衣和背包。
冲锋衣和背包都完好无损,如此一来,眼前这幕就疑团重重。
诡异有三——
一是,死者衣物和背包都是整齐摆放,尤其是衣服叠得相当整齐,说明脱掉衣物靠近雅丹土锥是死者自愿,没有打斗痕迹;
二是,从衣物和背包的新旧程度来看,死者并没有死很久,可呈现出的状态怎么是干尸?这里不是沙漠和黑戈壁,死者体内水分不该这么快就被蒸发;
第三点,也是最诡异的地方。
死者不是在土锥里挖了个洞钻进去的,他是半嵌在土锥里,周围没有挖损的痕迹,就像是松脂里结成的琥珀。
更重要的是,死者所在的位置特别高。乔如意试着去踩土锥上的坑洼达到死者的位置,几番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根本够不到。
所以,死者就像是在土锥里长出来的似的。
行临围着雅丹土锥看了看,不说什么,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瞅着也不像是有什么危险,所以就任由乔如意翻腾。
乔如意在翻死者的衣物和背包,翻之前还不忘对死者拜了拜,嘴里嘟囔了几句。看得行临挺好奇,问她说什么呢。
乔如意拜完,“我跟他说,遇上了就是缘分,总不能看着他一直吊在上头不管。”
行临没料到她还能管这种事,浅愕片刻。
死者的衣物和背包里没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冲锋衣就是大众品牌,背包里有个小号记事本和一瓶水外什么都没了,比脸还干净。
谁人穿越无人区就带这点东西,他们一路行驶过来,也没看见其他的车辆。
乔如意掏出包里的记事本,摊开。
全新的记事本,拇指扫过记事本页,后面都是空白纸张,唯独第一页上写了八个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乔如意专注地盯着记事本上的这八个字,心头掠过十分熟悉的不安。
“你看,死者跟葛叔留下的印记姿势是不是很像?”
行临没搪塞,点头。“是,都是跪姿。”
乔如意伸手一指,“他是不是也缺了一只眼睛?”
这个高度看个大概没问题,看细节就挺费劲。行临退了数几步,微微眯眼,“对,他缺了一只眼睛。”
虽说死者成了干尸,但五官轮廓还在,行临瞧得清楚,干缩枯萎的眼眶是缺了眼睛。
乔如意手里还捏着死者的记事本,走上前递给行临,“他在找九时墟,没错吧?”
黑沙从古阳城出,九时墟就藏在古阳城,那么九时墟与黑沙势必是有关系的。
这是很容易想明白的事,但行临沉默了大半天,没否认但也没承认,总之是改了话锋——
“不管他在找什么都跟咱们无关。”
乔如意也不笨,自然听得出他敷衍的口吻,心中疑云陡生。但瞧见行临的模样,她就总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呢。
其他几人都走上前了,瞧清楚眼前这幕后纷纷吓了一跳。
陶姜惊愕,“这到底是人还是标本?”
周别左看右看的,发现了端倪,“谁给他弄进去的?”
这是正常思维下提出的疑问。
是外力所为。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沈确的反应跟行临的大体一致,但他表现得更明显些,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浪费时间去研究的事,在这种地方,任何的诡异都正常。
但乔如意不这么想。
诡异的事多了,怎么这人就以这种难以置信的姿势出现在去往古阳城的路上?背包里除了水就什么物资都没有了,这种不是一心寻死就是很明确他要去哪,并且很坚信自己能够找到。
她觉得,是后者。
对于乔如意想把对方弄下来的提议,行临提出了反对意见。“这个高度很难实现。”
雅丹堆都是孤立的存在,想借力很难,死者所在的土锥上又没什么落脚的地方。行临想了想,将死者的衣物撕开,以狩猎刀将布料豁成条状,系好。用土锥旁散落的石块压紧。
风吹过时,彩色布条迎风而扬。
行临做好了标记,跟乔如意说,“只能是我们从这里走出去后再领人进来解决。”
乔如意也能理解,点头。
夜宿雅丹是计划内的事。
这片雅丹群太大了,想要在一天之内开出去不可能。原本大家对行临的安排也没什么异议,虽说这里到了晚上鬼叫鬼嚎的,但择一处合适的雅丹堆做遮挡落脚也不错。
可现在发现了死人。
除了行临和沈确,其他人对于发现死人这件事反应挺明显的。他们知道无人区的恐怖,也做好了种种的心理准备,这一路上也碰到过死物,但都是动物和植物。
直到看见同类的死亡,这一刻的感觉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们真正意识到在这里,人类并不是真正的主宰,他们也同那些失去性命的牛羊一样,脆弱无力。
沈确提议继续往前走,离开这片雅丹群。
行临跟他的意见相反,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就算继续往前走,我们今晚也抵达不了绿洲,雅丹这里遍布尖锐的风凌石,一旦日落,我们行进会很危险。”
千百年的地质地貌,这是地球自我保护的方式,无人区荒芜又艳美,可也是生命极易消失的地方。
周别用脚提了提脚下,同意行临的话,“先不说风凌石和岩屑,就是软纱堆积的坡度路通过性都很差,白天还好,光线没了我们一旦陷车就很麻烦。”
沈确没说话,看了看不远处死者所在的土锥,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行临,末了说,“我是怕大家心里不舒服,既然这样,那就扎营。”
陶姜和乔如意没什么意见,只是,陶姜在点头之前看了一眼乔如意,乔如意递了个眼神给她。
鱼人有是纯纯的紧张,指了指死者的方向,“咱、咱们需要离他这么近吗?”
沈确皱皱眉,显然是对他的这般大惊小怪感到不满。挺想第一时间质问陶姜为什么带这货进无人区,可嘴一张的时候两颊还疼得厉害,顿时作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
行临也没打算在死者旁扎营,往东撤离了一公里左右,定好了扎营的位置。
背风,视野又辽阔,属于敌明我暗的位置,最佳扎营地点。
行临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布置了帐篷的固定点,篝火起来时,夕阳就落下去了。
无人区,被天地遗忘的地方。
太阳落下的瞬间,这里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是那种压抑的、令人孤寂的黑暗。
乔如意上了物资车,鱼人有手持手电筒站住车旁帮她照明。她拿完食物,一转头就瞧见鱼人有的神情,像是挺紧张,还时不时左顾右盼。
再不远处,周别在烧旺篝火,陶姜在收拾餐具,沈确帮着行临在固定帐篷,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鱼人有。”乔如意跳下车,“想什么呢?”
鱼人有竟吓了一跳,浑身哆嗦了一下,转头对上乔如意的目光,连连摇头,“没……没什么。”
乔如意狐疑地看着他,但见他也不想说,便宽慰了一句,“离死者有段距离,怕什么。”
鱼人有嗯了一声,但下一秒就抓住了乔如意的胳膊。“我其实……”
乔如意没着急催促,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恰恰是因为乔如意的这般态度,让鱼人有的心里一下就有了支撑,接下来的话也敢说了。
“祖宗,您可别嫌弃我胆小啊,我其实胆子挺大的,就是吧……”他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说了句完整的话。“就是咱们的车往这边开的时候,我看见土锥里的那个人好像动了一下。”
乔如意挑眉,“动了一下?”
“对,动了一下,我发誓我绝对没看花眼。”鱼人有伸手做立誓状,又学着死者的姿势示意给乔如意看,“他原来不是这个姿势吗,就……”
他的身体微微朝着乔如意这边转,“一下这样了,像是面朝着咱们似的动了一下。”
乔如意抬眼朝着死者的方向看去。
当然,视线离开篝火的范围就会被墨般黑暗吞噬,就连行临做的标记都淹没在黑暗里,她自是看不见死者目前的情况。
鱼人有见她面色无波无澜的,心里没底,小声问她,“祖宗,您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乔如意收回目光,轻声说,“我也不是不相信,但动与不动的,只要不影响咱们就不重要。”
说完这话,她微微一怔。
鱼人有闻言,点点头,却像是卸去了心结似的,“没错,跟咱们也没关系,都死了的人了,总不能从土锥里蹦出来吧。”
他接过乔如意手里的食材,忙不迭地帮忙做饭了。
乔如意站住原地却是没动。
她在想刚刚自己的那番话,就跟行临的那句“不管他在找什么都跟咱们无关”。他是句敷衍的话,就像刚刚她在敷衍鱼人有一样。
可她心里明镜,她是相信鱼人有的话的,那个死者绝对有问题。所以,其实在看见死者的那一刻,行临也心里明镜,死者身上有秘密,而且绝对指向九时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