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石头消失在初春寒夜里的身影，在张家破屋里漾开无声的涟漪。那份沉甸甸的决绝，让躺在炕上的张大川和林晚秋几乎同时睁开了眼。黑暗里，夫妻俩无声地对视，窗外的风，刮得窗棂呜呜作响。
天刚蒙蒙亮，寒气依旧刺骨。
盼娣己经坐在了小矮凳上，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冻得通红的手指异常稳定地捏着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针。
眼前巴掌大的素白粗布，是她此刻全部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一缕茜红色的丝线劈开，分成更细的两股——这是周婆婆昨日才教的精细活。指尖被冻得有些僵硬，动作却一丝不苟。
她屏住呼吸，针尖稳稳刺入布面，牵引着那缕细若游丝的红线。针尖挑起，落下，再挑起……每一次刺入都带着全神贯注的力道，每一次牵引都控制着恰到好处的松紧。
冰冷的金属针身不断摩擦着指腹，留下浅浅的压痕，偶尔针尖一滑，刺破指尖，沁出细小的血珠。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只迅速将指尖含入口中吮去血点，眼神片刻不离布面。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针落下，打结，剪断线头。一朵小小的、略显稚嫩却己见神韵的山茶花苞，赫然绽放在粗布一角！
花瓣的轮廓清晰，针脚细密匀称，茜红的色泽在灰白的粗布上显得格外鲜活。盼娣捧着这块布，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看了又看，眼里蓄满了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这是她的第一朵“花”，是她作为大姐，能为这个家做的一点点的、实在的证明。她珍重地将布叠好，藏进怀里最贴身的衣袋，仿佛藏起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微光般的希望。
另一边，张大川不顾林晚秋的劝阻，强撑着坐在角落的草垫上。他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灰，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动着背部的剧痛，让他佝偻得更深。
他拿起昨天劈开的几根竹条，将它们浸泡在旁边的破陶盆里软化，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他痛苦却异常执拗的脸。
石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身初春清晨的寒气：“爹，我试试。”他肩上扛着一小捆柴，裤脚和鞋帮沾满了冰冷的泥泞，眼神却比昨天更加沉静锐利，像淬过火的铁。
张大川喘了口气，疲惫地点点头，声音嘶哑：“好…坐这儿。看好我怎么起底。”他拿起两根的竹条，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动作的轨迹却带着篾匠特有的精准记忆。“交叉…对，就这样…压紧…”他一边缓慢地演示着最基本的“十字”起底法，一边吃力地讲解，“手要稳…心更要定…顺着竹篾的劲儿走，别硬掰…看，这样它就服帖了。”
石头立刻坐到父亲身边，拿起两根新的竹条。他学得极快，眼神专注地捕捉着父亲手上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力道变化。
粗糙的手指模仿着交叉、压紧，虽然动作略显生硬，但那份专注和沉稳远超同龄人。
“对…就这样…”张大川看着石头迅速上手，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欣慰的笑意，随即又被剧痛带来的扭曲取代。
他喘了几口粗气，看着石头沉默而认真地重复着起底的动作，篾条在他手中逐渐变得驯服。
张大川浑浊的眼睛望向墙角那个蒙尘的工具箱，声音低微却带着一种深远的期许：“石头…好好学…这篾匠的手艺，不光能编筐编篓换口粮…”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目光落在石头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上：“等你把底子打牢靠了，手稳了，眼准了…就能做更精巧的小玩意儿…”
“精巧的？”石头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疑问，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嗯…”张大川用力吸了口气，仿佛那点对未来的描绘能暂时压下身体的痛楚，“像…像蝈蝈笼子，能编出花鸟的纹样…小笔筒，刻上山水…还有给娃娃玩的玲珑小篮子…那些玩意儿，费工夫，可也更值钱！能换…换更多的钱…”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己经弱得几乎听不见，但那份沉甸甸的寄托，却清晰地传递给了石头。
石头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锐利，仿佛穿透了手中粗糙的篾条，看到了那些“精巧小玩意儿”的模样。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编织中，动作也似乎更稳了几分。粗糙的竹条在他手中翻飞、交织，一个歪歪扭扭、却异常结实紧密的筐底渐渐在他膝前成形。
汗水顺着他专注的鬓角滑落，滴落在刚编好的竹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没有擦，只是感受着竹篾的韧性，感受着父亲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期望。这个歪扭的筐底，是起点，也承载着一个少年无声的担当和对未来的承诺。
院子里，地面残留着霜寒的湿冷。
来娣小小的身影独自站着。她穿着单薄的夹袄，小脸冻得发白，眼神里残留着恐惧的阴影，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簇不服输的火苗。杂技班的鞭笞记忆在皮肤下隐隐作痛。
她用力甩了甩头，绷紧小脸。昨晚爹娘为生计愁苦的样子，大姐和二姐沉默的眼泪，还有大姐那朵藏在怀里的小花……都像火炭烙在她心上。
“凭什么不行？”她对自己低语，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那个带给她痛苦的本事，为什么不能变成帮家里的本事？这个念头带着一股狠劲破土而出。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她猛地抬起一条腿！动作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筋络的酸痛和脚踝的旧伤瞬间袭来，杂技班头目的呵斥仿佛在耳边炸响。
她身体剧烈一晃，却没有惊呼，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站稳！”她对自己低吼。回忆着石头哥教的马步姿势，分开双腿，强迫自己往下蹲。膝盖抖得厉害，脚踝的刺痛尖锐无比，冰冷的地气首钻脚心。
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唇上咬出的血丝。每一次下蹲，每一次对抗身体的颤抖和旧伤的抗议，都像一场无声的战斗。
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晃，却像狂风中的小树，根须死死抓着大地，带着一股蛮横的韧性，死也不肯倒下。恐惧还在，但被一股更强大的、想要守护这个家的执念死死压住。她要用这身被打磨过的筋骨，为自己，也为家人，挣一条路！
屋内，林晚秋抬眼望向窗外，看到了女儿那倔强到近乎自虐的身影，那紧咬的、渗血的嘴唇，那摇摇欲坠却不肯倒下的姿态。她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这孩子…”她声音哽住，眼圈瞬间红了。
招娣也看到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窗边，眉头紧锁：“来娣！快进来！别冻坏了！” 语气里满是心疼和焦急。
来娣却像没听见，只是固执地、更加用力地往下沉了沉重心，小脸憋得通红，眼神死死盯着地面，仿佛在和它较劲。
林晚秋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招娣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却带着理解：“让她…试试吧。”
孩子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命，哪怕这方式带着血和痛，她也只能看着，守着，做她们最坚实的后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