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时间仿佛被那件刺目的龙袍冻结了。
两名身形彪悍的禁军上前,面无表情地将昏死过去的汉王朱高煦像拖一条死狗般拖了下去,那滩刺目的血迹在光洁的金砖上显得尤为突兀。
司礼监的太监们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件足以让千万人头落地的龙袍连同紫檀木箱一并收走,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妖物。
御座之上,永乐大帝朱棣缓缓坐下,脸色依旧铁青,眼神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那股沉默的帝王威压,却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加令人心悸,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让整座大殿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稀薄。
太子朱高炽跪在地上,浑身依旧在微微颤抖。
二弟谋逆的铁证如山,他虽然洗清了嫌疑,但父皇的怒火却正值顶峰。
家门不幸,手足相残,他不知道等待着这个家的,会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此刻的他,既想为朱高煦求情,却又深知那是取死之道,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朱瞻圻也同样低头跪着,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埋藏起来。
他知道,决定朱高煦命运的时刻到了,同时,决定他自己命运的时刻,也到了。
举报亲爹,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但在一个将“孝”字看得比天还大的时代,自己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这“大义灭亲”的行为,在皇爷爷眼中,既是利刃,也是毒药。
用好了,能斩除心腹大患;用不好,随时可能反噬自身。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最终的命运宣判。
朱棣的目光,如同巡视疆域的雄鹰,缓缓扫过殿下百官那一张张或惊恐、或好奇、或凝重的脸庞。
最终,落在了那个浑身狼狈、却跪得笔首的孙子——朱瞻圻的身上。
他的眼神无比复杂。
有愤怒,家丑外扬至此,让他颜面尽失;有失望,自己最勇猛的儿子,竟真的敢生出不臣之心;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朱瞻圻胆识、心机乃至“演技”的重新审视与深深忌惮。
这个孙子,他藏得太深了。
今日这番操作,看似被逼无奈,实则步步为营,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这样的孙子,是福是祸?
良久,朱棣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再暴怒,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疲惫与沙哑。
“汉王朱高煦,心怀叵测,大逆不道,私藏禁物,罪不容诛!”
这十个字,如同十柄重锤,狠狠砸下!
太子朱高炽的身体猛地一颤,险些在地。
百官之中,不少人也倒吸一口凉气,以为皇帝要痛下杀手了。
然而,朱棣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念其靖难之时,屡立奇功,随朕征战多年,身上伤痕累累,亦有劳苦功高。朕,暂免其死罪!”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朱棣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用那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最终的圣裁:
“传朕旨意!削去汉王朱高煦所有王爵仪仗、护卫亲军!着其即刻动身,前往北平监修皇宫!协防北疆,抵御蒙古!无朕诏书,永世不得回京!”
这道圣旨,如同一道精妙绝伦的棋谱,瞬间展现在众人面前!
明为圈禁,实则发配!
既是惩罚,又是利用!
将朱高煦这头猛虎远远地扔到北疆,让他去跟蒙古人死磕,把他最后一点价值榨干!
既打压了汉王势力,安抚了太子,又没有逼得汉王党羽狗急跳墙,还加强了北疆的防务!
一石三鸟!
以吏部尚书蹇义为首的老臣们,心中不由得对这位帝王的心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手段,平衡之术玩得出神入化!
处理完朱高煦,朱棣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朱瞻圻。
“朱瞻圻!”
“孙臣在!”朱瞻圻心头一紧,立刻叩首应道。
朱棣盯着他,缓缓说道:“你虽大义灭亲,举报有功,于社稷有大贡献。然,子告父,终究有违人伦孝道,纲常难容!”
殿中百官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在他们看来,朱瞻圻此举,即便有功,也必然要受到严惩,否则纲常何在?
朱棣的声音再次一转,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功过不能相抵,但亦不可不赏。朕思虑再三,决定封你为……”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逍遥王!”
“轰!”
满朝惊愕!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举报亲爹,非但无过,反而封王了?!
这是何等的神仙操作!
朱瞻圻心中也是一震,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自己皇爷爷的深意。
果然,朱棣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然,京城乃是非之地,你既为‘逍遥王’,便去个清净逍遥的遥远之处吧。着逍遥王朱瞻圻,即日起程,前往广州府就藩!此生无诏,不得擅离封地!”
广州!
当听到这两个字时,朱瞻圻的心中瞬间掀起了狂喜的巨浪!
广州!
天高皇帝远!
远离京城这个权力的绞肉机!
靠海!
意味着有无尽的财富和发展的可能!
这哪里是流放,这分明是给了他一个广阔无垠的舞台啊!
他强行压下心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兴奋,脸上挤出无比悲戚、惶恐与感恩交织的复杂表情。
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哽咽:“孙臣……谢皇爷爷隆恩!只是孙臣不孝,行此大逆之事,有何面目封王领赏……孙臣愧不敢当啊!”
“朕意己决!”朱棣冷冷地打断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此事到此为止,朝野上下,再有议论者,严惩不贷!”
说罢,他猛地一甩龙袖,再也不看殿下众人,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留下满殿惊疑不定、面面相觑的大臣,和那道高深莫测、令人回味无穷的圣旨。
乾清宫内,朱棣换下朝服,疲惫地靠在龙椅上。
“袁彬。”他淡淡地开口。
锦衣卫指挥使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单膝跪地。
“派一队最得力的人手,‘护送’逍遥王去广州。”朱棣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告诉他们,到了广州之后,给朕盯紧了他。他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事无巨细,随时密报!”
“遵旨!”
朱棣的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冷笑。
“逍遥王……呵呵,朕倒要看看,你这个让朕都看不透的孙子,到了广州那片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能给朕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他从未真正放心朱瞻圻。
这场所谓的“流放”,不过是另一场更漫长、也更隐蔽的考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