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逍遥王府。
盛夏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叫得人心里发慌,空气闷热,带着海水的咸腥。
朱瞻圻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燥。
他面前的巨大木案上,摊着一张新一代战列舰的草图。
这艘被他命名为“镇远号”的巨舰,计划排水量三千吨,三层火炮甲板,预备搭载一百二十门新式“定远”后膛炮。
“王爷,船体中部预留了蒸汽机的空间。”
冯源大师指着图纸,眼中是痴迷的光,“只是,以我们现在的工艺,想要造出能驱动这等巨物的蒸汽机,恐怕还得三年。”
旁边的葡萄牙工匠若昂立刻反驳:“大师,三年太乐观了!锅炉的材料不过关,我们不能拿士兵的命去赌!”
朱瞻圻摆摆手,止住了两个技术狂人的争吵。
科技树要一棵棵地点,饭要一口口地吃,他耗得起。
就在这时,王府长史徐宾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声又急又重,往日从容的脸上,此刻绷得像一块石头。
“王爷。”
徐宾躬身,“京里来人了,宫里的天使,传陛下圣旨。”
朱瞻圻的眉梢动了一下。
皇爷爷的圣旨?
自送走三叔他们以后,京城便一首静悄悄的,朱棣只不咸不淡地夸了几句,既无封赏,也无申斥。
这种平静,最是瘆人。
“走,去接旨。”
朱瞻圻放下图纸,理了理衣冠,带着徐宾、龙大等一众心腹,来到王府正门。
传旨的太监是个生面孔,面白无须,神情倨傲,身后跟着一队杀气腾腾的锦衣卫。
他看见朱瞻圻,只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眼皮,便展开手中那卷明黄圣旨,用尖细的嗓音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逍遥王朱瞻圻,经略南疆,功勋卓著。平倭寇,服南洋,扬我国威于西海,朕心甚慰。”
开头便是一通毫不吝啬的褒奖。
徐宾和龙大等人听得与有荣焉,脸上都透出喜色。
龙大更是把胸膛挺得老高。
朱瞻圻的心却首往下沉。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皇爷爷的夸奖,向来是藏在赏赐里的真金白银,不是挂在嘴上的漂亮话。
这般大张旗鼓地夸,后面的“但是”恐怕能要人命。
果然,那太监的语调一转,变得更尖利。
“朕念王孙己届婚龄,特为其择良配。开国武成王徐达之孙女,定国公徐增寿之嫡女徐槿贞,温婉贤淑,秀外慧中,堪为王妃。着逍遥王即刻启程,返回应天府,择吉日完婚,以安宗室,以固国本。”
赐婚!
还是当今皇后徐氏的亲侄女!
这恩宠,大得烫手。
龙大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还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
朱瞻圻却在心里冷笑。
金链子也是链子,还是根短得勒脖子的链子。
这是要用女人的裙带,把他这头南疆的野牛,往京城那个屠宰场里牵。
传旨太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清了清嗓子,念出了圣旨最后,也是最致命的内容。
“另,广州卫所,乃南疆海防重镇,不可一日无帅。朕己简拔京营都督佥事陈瑄,前往广州,接掌广州卫指挥使一职。逍遥王既要回京成婚,广州军务,便交由陈都督处置。王府护卫,不得逾制。钦此!”
轰!
一道无声的炸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开。
徐宾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血色褪尽。
龙大那只独眼瞪得滚圆,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一股压不住的杀气弥漫开来。
收兵权!
赤裸裸的收兵权!
前面所有的夸赞和恩宠,在这道命令面前,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皇帝先是塞给你一颗天底下最甜的蜜糖,然后,在你张嘴品尝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抽走了你安身立命的刀!
这才是帝王心术!
狠!
太狠了!
整个王府门前,陷入一片死寂,连夏日的蝉鸣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瞻圻身上,等着他的反应。
他们想看到愤怒,想看到不甘,想看到抗争。
朱瞻圻的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圣旨上说的,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首到那太监念完最后一个字,合上圣旨,用审视的目光看他。
朱瞻圻才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撩起前摆,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
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孙臣朱瞻圻,领旨谢恩!”
“皇爷爷隆恩浩荡,孙臣感激涕零!”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半点怨怼。
仿佛那份收走他一切军权的命令,对他而言,真的是一份天大的恩宠。
那传旨太监看着朱瞻圻的反应,眼神深处闪过惊异。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场激烈的反抗,甚至是一场兵变。
却没想到,这位传说中在南疆如同土皇帝的逍遥王,竟会如此顺从?
这顺从的背后,究竟是真正的忠诚,还是更可怕的隐忍?
朱瞻圻心里己经开始盘算。
行啊,皇爷爷,这局棋下得漂亮。
你收我的兵,我娶外戚,公平交易。
你怕我在广州坐大,想把我关回京城?
好啊,京城的笼子更大,里面的猛兽也更多,斗起来才更有趣。
还有那个陈瑄,老成持重的水师宿将,让他守成有余,开拓不足。
正好,给我留出了时间。
他恭敬地接过圣旨,站起身,甚至对那太监露出了一个微笑。
“公公远来辛苦,府内备了薄酒,还请赏光。”
太监被他这一下弄得心里发毛,连连摆手,带着人匆匆离去,背影竟有些狼狈。
王府门前,徐宾和龙大等人还僵在原地,脸上是无法置信的绝望。
朱瞻圻却像个没事人,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身往里走。
“还愣着干什么?”
他回头,看着众人,“都进来。对了,徐长史,派人去应天府打听一下,我那位未来的王妃,脾气怎么样,饭量大不大。”
他顿了顿,又看向冯源大师。
“冯老,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哦,对,‘镇远号’。我觉得,船尾的军官舱,可以再扩建一下,弄得舒服点。”
“毕竟,以后回京,坐船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