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小姐,请。”司机声音平板,公式化地做了个手势,眼神飞快地掠过少女身上那件与“沈家大小姐”身份毫不相称的旧外套,随即移开,望向铁门内那片富丽堂皇的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沈清晏微微吸了口气。空气里混合着昂贵绿植、新修剪草坪的气息,还有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带着岁月沉淀的檀香与权力威压的味道。
这味道,陌生又熟悉。她抬起眼睫,视线平静地滑过眼前巍峨气派的门楼,飞檐斗拱,琉璃瓦在烈日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门楣上巨大的鎏金牌匾,“松涛苑”三个大字气势磅礴,无声诉说着主人的煊赫。
前世,昭华郡主府的门楣,比这更高,更重,承载着整个王朝的煊赫与倾轧。如今,不过换了一副皮囊。
她迈开脚步,踏过铁门投下的那道浓重阴影线。仿佛跨过一道无形的界碑,从荒僻的乡野,一步踏入了猛兽环伺的丛林腹地。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空旷。迎接她的“盛大”场面,带着精心策划的冰冷。
管家赵伯,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着挺括制服的中年男人,早己肃立在前庭。
他脸上挂着标准的、如同尺子量出来的恭敬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将沈清晏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那目光落在她陈旧的外套上时,一丝几不可查的轻蔑飞快闪过。
“晏小姐,一路辛苦了。”赵伯的声音圆滑而疏离,微微躬身,“老爷夫人和小姐们都在正厅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他刻意加重了“等候多时”几个字。
沈清晏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跟在赵伯身后,踏上通往主宅正厅的宽阔步道。
步道两侧,每隔几步便垂手侍立着一名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男男女女,皆屏息凝神,目不斜视。
然而,当沈清晏走过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背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以及更多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喧哗。
步入挑高近十米的奢华正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莫名透着寒意。
昂贵的波斯地毯吸尽了足音,更显厅堂空旷寂静。真皮沙发上,坐着沈家此刻的核心人物。
主位上的男人,正是沈氏集团如今的掌舵者,沈崇山。
他约莫五十出头,保养得宜,身材依旧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手工西装。
五官轮廓深刻,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此刻眉眼间沉淀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手里端着一杯茶,并未立刻看向进来的女儿,眼神落在袅袅升起的水汽上,深沉难测。
紧挨着他坐着的,便是继母林雪薇。一身香奈儿当季新款的米白色套装,衬得她气质温婉,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更添几分雍容。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充满母性关怀的笑容,看到沈清晏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骨瓷茶杯,站起身,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哎呀,清晏,你可算到了!路上堵车了吧?真是辛苦你了。”
她快步上前,姿态亲昵地想要拉住沈清晏的手,目光却同样飞快地扫过沈清晏身上那件旧外套,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的阴冷,语气里满是怜惜,“瞧瞧,这衣服…唉,乡下条件艰苦,这些年委屈你了。快坐下歇歇,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她的靠近带着一股浓郁的、昂贵的香水味,温柔的话语下,是淬了毒的试探。
那“堵车”二字,更是将迟到归咎于沈清晏,坐实了她的“不懂事”与“上不得台面”。
沈清晏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巧妙地避开了林雪薇伸过来的手,只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极轻、极标准的颔首礼,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沉淀在骨子里的韵律感:“父亲,林姨。”声音清泠泠的,不高不低,带着一丝久病的沙哑,却异常平稳。
林雪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固。这礼……太标准了,标准得让她心头发沉。
沈崇山的目光终于从茶杯上抬起,落在沈清晏身上。
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评估。他看到了那件刺眼的旧衣,也看到了女儿苍白但异常平静的面容。
他没有回应林雪薇的“堵车”说辞,只沉声道:“嗯。坐吧。”
沈清晏依言,在侧边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脊背挺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沉静得如同古画中的仕女,与这奢华现代的环境形成奇异的反差。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沈清晏对面的长沙发上,斜倚着一个打扮得如同精致洋娃娃的少女。沈明玥,林雪薇的亲生女儿。
她穿着一身亮眼的Valentino新款粉色连衣裙,卷发精心打理过,妆容一丝不苟,正用一种挑剔而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沈清晏,仿佛在看一件沾染了灰尘的劣质品。
“妈,你跟个土包子客气什么呀?”沈明玥的声音又尖又脆,带着富家千金特有的娇纵,“你看她那样子,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吗?还有这身衣服……”
她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仿佛闻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气味,“一股子穷酸味儿!待会儿晚上的宴会,她可别去了,省得给我们沈家丢人现眼!”
她的话如同淬毒的针,又尖又利,毫不留情地刺向沈清晏,也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试图将沈清晏钉死在“卑贱”、“粗鄙”的耻辱柱上。
林雪薇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尴尬和无奈,嗔怪地看了一眼女儿:“明玥!不许胡说!清晏刚回来,还不熟悉家里的规矩。”
她转向沈崇山,语气带着歉意,“崇山,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口无遮拦的,你别介意。清晏啊,”她又看向沈清晏,笑容温婉依旧,“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心首口快,你别往心里去。晚上是陈老先生的寿宴,机会难得,阿姨特意给你准备了礼服,待会儿让赵伯带你去房间休息一下,顺便试试合不合身。”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斥责了女儿(却轻描淡写),又彰显了自己的“大度”和“周全”,更是在沈崇山面前再次强调了沈清晏“不懂规矩”的现状,以及她林雪薇身为女主人的“体贴”安排。
礼服?沈清晏心中冷笑,只怕是另一场羞辱的开始。
沈清晏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沈明玥。那眼神清澈,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深得像古井寒潭,平静地映出沈明玥那张因骄纵而微微扭曲的脸。
“妹妹说的是。”沈清晏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乡野之地,粗陋惯了。失礼之处,父亲和林姨多担待。”
她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顺着沈明玥的话承认了自己的“粗陋”。
然而这平静到近乎漠然的回应,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反衬出沈明玥的跋扈无理。
沈明玥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色顿时憋得有些发红,想发作又找不到由头,只能狠狠地瞪了沈清晏一眼,气鼓鼓地扭过头去。
沈崇山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再次深深地看了沈清晏一眼。
这个女儿,似乎和他预想中那个懦弱胆怯、上不得台面的形象……有些不同。这份沉静,不合常理。
“赵伯。”沈崇山沉声吩咐,“带清晏去‘听雨阁’休息。晚宴前收拾妥当。”
“是,老爷。”赵伯躬身领命。
“‘听雨阁’?”林雪薇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温婉笑意覆盖,“那里…清静是清静,就是离主楼远了点,而且久不住人,怕是有些疏于打理了。”
她看向沈崇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贴,“要不,让清晏先住西翼的客房?离我们也近些,方便照应。”
听雨阁 ,沈清晏的记忆碎片里跳出这个名字。那是沈家祖宅最偏僻角落的一处小楼,靠近后山,常年潮湿阴冷,据说早年是给犯了错、或是不受宠的旁支子弟临时落脚的。
把她安排在那里,用意不言而喻。林雪薇此刻的“体贴”,不过是故作姿态。
“不必。”沈崇山语气不容置疑,“听雨阁清静,适合她休养。就这么定了。”
林雪薇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面上笑容不变:“也好,也好。清晏刚回来,是需要好好静养。”
她转向沈清晏,语气殷切,“清晏,待会儿我让王妈过去帮你拾掇拾掇,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王妈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谢林姨费心。”沈清晏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
她起身,跟着赵伯,在厅内各色目光的注视下,安静地离开了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沈清晏跟随赵伯离开正厅,走向幽深林荫道。
身后,林雪薇与沈明玥交换了一个阴冷的眼神。沈明玥低哼:“听雨阁?哼,看你能在那鬼地方待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