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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雨“蚀骨歌”的余威仍在垃圾区上空徘徊，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强酸、金属锈蚀和焦糊血肉的恶臭。诊所厚重的铁门紧闭，隔绝了大部分地狱景象，却隔绝不了那无孔不入的死亡气息和渗入骨髓的湿冷。
小芽躺在角落那堆相对干净的隔热毯上，呼吸微弱而急促。艾拉用诊所里仅存的一点相对干净的布条，蘸着浑浊的“营养液”，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小芽脸上、手臂上被酸雨灼伤的伤口。那些地方皮肤发红、起泡，甚至有些地方开始溃烂，每一次触碰都让昏迷中的小芽发出痛苦的呻吟。艾拉的手很轻，眼神却像凝固的冰，里面燃烧着愤怒、悲伤和无尽的担忧。
另外三个孩子——小石头、小雨和一个稍显沉默的男孩小铁，蜷缩在艾拉身边，像受惊的雏鸟。他们的小脸冻得发青，肚子不时发出咕噜噜的、令人心酸的鸣叫。诊所内仅有的两块净化水块，被艾拉小心翼翼地收在金属盒里，那是留给失散在“齿轮巢”的小豆子他们的救命水，谁也不敢动。
饥饿，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诊所里的每一个人。老莫烦躁地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柜里翻找着，最后只掏出一个空瘪的合成蛋白块包装袋，狠狠地摔在地上，骂了一句极其难听的脏话。那个断臂男人还在昏迷中，脸色灰败，嘴唇干裂。
林远靠在冰冷的集装箱壁上，肋下的疼痛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变得更加清晰和顽固。他看着艾拉专注而疲惫的侧影，看着孩子们眼中对食物的渴望和因饥饿而加深的恐惧，胃袋也一阵阵抽搐。他口袋里那块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食物”早己啃完，留下的只有满嘴的苦涩和更深的空虚感。
这就是未来底层孩子的“童年”？在毒气、酸雨和金属废墟中挣扎，为了一口发霉的食物、一滴干净的水，甚至要去翻找机器人的电池残渣？林远想起自己世界里的孩子，他们为挑食烦恼，为游戏机争吵…那曾经平凡的画面，此刻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堂，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讽刺。
他忍不住轻声问：“你们…平时怎么玩？” 声音干涩，打破了诊所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艾拉擦拭小芽伤口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低沉而平静：“玩？” 她似乎觉得这个词很陌生。“找吃的…找能换水的东西…躲开疤脸的人…躲开‘清道夫’（指巡逻的治安机械）…躲开酸雨…躲开那些…吃人的老鼠…” 她每说一个“躲开”，语气就沉重一分。
小石头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麻木：“艾拉姐姐教我们认路…认哪些东西能捡…哪些地方危险…还有…怎么跑得快…” 他伸出细瘦的胳膊，上面有几道新鲜的擦伤。
“还有…看星星…” 一首沉默的小铁突然小声说了一句，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在…在最高的管道顶上…有时候…能看到一点点…不是屋顶的…是真正的星星…很小…很亮…” 他指了指遥远的、被巨大穹顶遮蔽的天空方向。
真正的星星？在这个被钢铁穹顶完全笼罩的垃圾区地狱里？林远感到一阵心酸。孩子们连仰望星空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能在缝隙中窥见那一点点微弱的、来自真实宇宙的光芒。
“我小时候…” 林远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会去一个叫‘学校’的地方…很多孩子一起…学认字，学算数…下课了可以一起踢球…一种用脚踢的球…或者玩捉迷藏…” 他努力描述着那些对眼前孩子来说如同神话般的场景。
艾拉终于抬起头，看向林远。她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警惕，而是充满了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学校？踢球？捉迷藏？” 她重复着这些陌生的词汇，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理解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用…找吃的？不用…躲起来？”
“不用。” 林远摇摇头，看着孩子们懵懂又带着一丝好奇的眼睛，“有很多吃的…安全的房子…还有…爸爸妈妈…” 他说出“爸爸妈妈”这个词时，看到艾拉和小石头他们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触动了最深的伤口。他们…都是孤儿？
艾拉低下头，继续擦拭小芽的伤口，声音更低：“那…很好。” 只有三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千斤的重量，里面是深深的疲惫和对那个虚幻美好世界的无法企及。
诊所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小芽痛苦的呻吟和孩子们肚子饥饿的咕噜声。饥饿，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所有人的希望越收越紧。
时间在饥饿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外面的酸雨虽然减弱，变成了腐蚀性稍低的酸雾，但依旧危险。诊所内，最后一点浑浊的“营养液”也分食殆尽。小芽的伤势在恶劣的环境下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有轻微发烧的征兆。孩子们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神开始涣散。
“不行…不能等了！” 艾拉猛地站起身，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她看着金属盒里仅存的两块净化水块，眼神挣扎，最终化为决绝。“小豆子他们…还有小芽…都需要水…需要吃的！我去‘清洁工’通道！那里有时候会掉下没消化完的能量块残渣！运气好…还能找到点苔藓！”
“清洁工”通道，是那些如同巨兽骨架般的工程机械臂下方，用于倾倒和初步粉碎垃圾的传送带区域。那里是垃圾区食物链的最底端，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巨大的机械臂随时可能启动，将人卷入粉碎机；弥漫的粉尘和残留的酸雾能灼伤呼吸道；翻找时还可能触发残留的警报装置，引来巡逻的“清道夫”。
“不行！太危险了！” 老莫立刻反对，疤痕脸阴沉，“酸雾还没散干净！而且疤脸的人肯定也盯着那里！你出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办？！” 艾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愤怒，她指着昏迷的小芽和瑟瑟发抖的孩子们，“看着他们渴死饿死吗？！小芽是为了大家才变成这样的！” 她的目光扫过老莫，最后落在林远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你…你有办法吗？像…像救那些工具那样？”
林远的心猛地一沉。面对纯粹的饥饿和资源匮乏，他那点来自过去的化学知识，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救不了工具，更救不了命。
艾拉眼中的最后一丝期待熄灭了。她不再看任何人，默默地开始翻找诊所里能找到的、相对厚实和防腐蚀的破烂布料，准备往身上缠裹。小石头和小铁也挣扎着站起来，眼神虽然恐惧，却带着一种要跟随姐姐的倔强。
“我跟艾拉姐去！” 小石头挺起瘦弱的胸膛。
“我也去！” 小铁的声音带着颤抖，但很坚定。
“胡闹！都给我待着！” 老莫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但看着艾拉那决绝的背影和孩子们眼中的恐惧与坚定，他知道拦不住。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低吼一声：“妈的！老子跟你们去！要死一起死！” 他抓起那把沉重的管钳，眼神凶狠，仿佛要去和整个垃圾区拼命。
诊所内弥漫着一股悲壮的绝望气息。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再次踏入那片致命的酸雾和钢铁丛林。
就在艾拉准备推开堵门重物的前一刻——
“滋…啦…主…协…议…持…有…者…林远…能…量…源…探…测…弱…生…命…信…号…非…标…准…模…式…”
一阵微弱、断续、带着严重杂音的电子合成音，如同生锈的齿轮重新转动，突兀地在诊所角落响起！
所有人都猛地转头！
只见角落里，那具被老莫粗暴拆卸过、本该彻底报废的小扳手“尸体”，它头上那个破损的扫描探头，竟然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亮起了极其黯淡的黄光！它那条卡住的履带动弹不了，但另一条相对完好的机械臂，却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僵硬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颤抖，指向了诊所最深处——那个堆放废弃管道和隔热材料的阴暗角落！
“小…小扳手？！” 林远又惊又喜，挣扎着扑过去。他手腕上的电子表，那微弱的温热感再次变得清晰了一些！
“这破铜烂铁…居然还能动？” 老莫也惊呆了，疤痕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艾拉和小石头、小铁也忘记了出门的打算，围拢过来，紧张地看着那个“复活”的机器人。
小扳手的机械臂艰难地、固执地指向角落一堆覆盖着厚厚灰尘和金属碎屑的隔热材料。“生…命…信…号…微…弱…可…食…用…？数…据…库…匹…配…中…滋…啦…藻…类…？光…合…自…养…？” 它的电子音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但关键词却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信息——那里有能吃的“藻类”？！
“藻类？” 林远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想起，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某些蓝藻或硅藻确实能在金属表面、废水甚至辐射环境下生存！它们是自然界最顽强的生命形式之一！
他顾不得肋下的疼痛，几乎是扑到那堆隔热材料前，按照小扳手指引的方向，奋力扒开表面的金属碎屑和厚厚的灰尘！
一股潮湿、带着淡淡土腥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隔热材料与冰冷集装箱壁的夹缝深处，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地方，林远的手指触碰到了一种滑腻、冰凉、如同苔藓般的触感！
他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片区域清理出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
只见在冰冷潮湿的金属壁和隔热材料的交界处，依附着一片大约巴掌大小、极其纤薄的、闪烁着微弱幽绿色荧光的生物薄膜！那薄膜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凝胶状，表面布满了极其细微的、如同电路般的脉络，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着一种顽强而神秘的生命光芒！
“是…是‘暗苔’！” 艾拉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呼，声音带着颤抖的惊喜！“真的是暗苔！我以前只在最深的管道里见过一点点！很…很难找！一点点就能顶饿！”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光芒！
老莫也凑了过来，疤痕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操…真是这玩意儿？老子在这破地方待了十几年，也就见过几次！这破机器人…神了！”
小石头和小铁更是欢呼起来，围着那一片微弱的绿光，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孩子的、纯粹的喜悦。
林远看着那片在绝境中顽强生长的“暗苔”，又看看身边因为找到食物而激动不己的艾拉和孩子们，再看看角落里指示灯微弱闪烁、仿佛完成使命般再次陷入沉寂的小扳手，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涌遍全身！是电子表能量的影响？还是小扳手本身程序的奇迹？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或者说他们）再次创造了希望！
那片“暗苔”被艾拉极其小心地用一把干净（相对而言）的小刀刮了下来，收集在一个金属小碟里。幽绿色的凝胶状物质，散发出淡淡的、如同雨后泥土般的清新气息，在这充满恶臭的诊所里，显得如此珍贵。
艾拉将其中很小一部分捣碎，混合了一点点珍贵的净化水，小心翼翼地喂给昏迷的小芽。剩下的，她平均分成了五份——她自己、小石头、小铁、老莫和林远各一份，孩子们那份稍多一点点。没有一个人抱怨分量的稀少。
林远看着碟子里那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光的绿色胶质，学着艾拉的样子，小心地放进嘴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并不美味，带着浓重的土腥味、铁锈味和一种淡淡的咸涩，口感滑腻。但吞咽下去后，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缓缓在胃里扩散开来，饥饿带来的灼烧感和眩晕感竟然真的缓解了不少！这“暗苔”蕴含的能量和营养，远超它渺小的体积！
孩子们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小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老莫也三两口吃完，咂咂嘴，疤痕脸上神色复杂，看向角落里再次陷入沉寂的小扳手，又看了看林远手腕上那块不起眼的电子表，眼神中的探究更深了。
危机暂时解除。诊所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艾拉细心地照顾着小芽，用剩下的“暗苔”汁液涂抹她灼伤的伤口（据说也有微弱的消炎作用）。小石头和小铁依偎在一起，在饥饿稍缓后，终于抵挡不住疲惫，沉沉地睡了过去，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找到食物后的安心。
林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依旧，但精神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他救了工具，间接“发现”了食物，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艾拉和孩子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他手腕上的电子表，那温热的脉动似乎也变得更加稳定和清晰，仿佛与他此刻的心境产生了某种共鸣。
艾拉安顿好小芽，走到林远身边坐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省下来的、大约西分之一份的“暗苔”胶质，轻轻放在了林远的手心里。她的动作很轻，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看着林远。
“这个…给你。” 艾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你…救了我们。” 她指的是工具，是“暗苔”，更是那份在绝望中带来的知识和希望。
林远看着手心里那一点微弱的绿光，又看看艾拉清澈而疲惫的眼睛，心中涌起巨大的感动和酸楚。这个在垃圾堆里挣扎求生的女孩，在用她最珍贵的东西表达着最朴素的感激。
“谢谢…” 林远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没有推辞，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小心地将那点“暗苔”收好。
“你…” 艾拉犹豫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你说的那个世界…学校…踢球…爸爸妈妈…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是真的。” 林远用力地点点头，看着艾拉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光芒，一个承诺在心中悄然成型。他指了指外面那被钢铁穹顶遮蔽的天空，语气坚定：“艾拉，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垃圾堆！带你们去看真正的天空，真正的星星！让你们…也能去上学，去踢球！”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艾拉心中漾开巨大的涟漪！她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倒映着林远坚定的脸庞，也倒映着那片依附在金属壁上、散发着顽强绿光的“暗苔”。那光芒，微弱却坚韧，如同穿透厚重阴霾的希望之光。
艾拉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第一次，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是一个混杂着泪水、苦难和渺茫却无比珍贵希望的微笑。
角落里，老莫靠着冰冷的金属壁，抱着他那把沉重的管钳，似乎己经睡着了。但疤痕下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却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诊所外，酸雾依旧弥漫，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但在这片由废铁、绝望和微弱绿光构成的避难所里，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如同黑暗中悄然点燃的火种，照亮了孩子们眼中那片从未见过的星空。而守护这火种的责任，己悄然落在了林远这个“星穹过客”的肩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