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雪亮的闪光连成一片灼热的白色地狱，快门声如同爆豆。无数麦克风如同嗜血的藤蔓，从拥挤亢奋的人群缝隙里贪婪地伸到最前端，首指门内那脆弱而惊惶的身影。
青衫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单薄骨相。黑发滴着水，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那双眼，此刻因首面强光和无数恶意窥探而本能地眯起，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像暴风雨里即将折断的蝶翅。恐慌如同实质性的毒雾，笼罩着他全身，让他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绷紧。
这副完全被惊恐冻结的姿态，落在门口虎视眈眈的狗仔眼中，无异于惊弓之鸟、待宰羔羊。
就在最前排一个光头记者眼中精光爆射，张开嘴准备喷出第一句最刻薄、最下流的质问时——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谢知微身后伸出！
如同坚不可摧的堡垒，稳稳地揽住了谢知微那几乎摇摇欲坠的腰身！动作看似亲密保护，指尖蕴含的力量却如同铁箍，将谢知微的身体强硬地钉在原地，不容他后退半分！
另一只手随意地抬了抬，带着一种主人翁特有的慵懒和习以为常的睥睨。
陆沉舟高大的身影从容不迫地从门内阴影中彻底迈步而出，站到了谢知微身侧。他甚至微微偏了偏头，恰到好处地用自己的肩颈线条挡住了几个瞄准谢知微脆弱脖颈的特写镜头。身上己经换上了一套简洁却不失质感的黑色真丝家居服，湿发随意地拢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前一刻在浴室的暴戾和嗜血气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自然的、带着点无奈和包容的笑意，在他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英俊面庞上蔓延开来。
“各位辛苦了，”清朗温润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冰面，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这么晚还关心我家里的‘小’意外。”
他手臂微微用力，那姿势像是在半拢半推地稳住谢知微，又像是在向所有人展示一件私藏的精美瓷器：“这位是我的老师，谢知微谢先生，家中长辈介绍的书法名家，精研古法篆刻多年，不常下山，对现代生活……确实有点不太了解。”他侧头，对着谢知微温言一笑，眼底的冰层却依旧冻着，“谢老师刚才一时好奇，玩了下新装的智能家居系统，动作大了点，惊扰了邻里和各位，实在不好意思。”
完美的笑容，无可挑剔的解释。
闪光灯的频率微微滞涩了一下。记者们的脸上短暂地掠过一丝迷惑和犹豫。陆影帝这反应……太镇定了？太合理了？
谢知微被那句“古法篆刻”和“不常下山”砸得晕头转向，被强光刺得酸胀的双眼终于勉强聚焦，看清了面前这些光鲜亮丽、眼神却充满贪婪的“访客”。他们手中奇怪的长柄器物（麦克风？）正争先恐后地伸向他的嘴。他们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如同集市上评估牲口价码般的审视目光，让他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这绝非士子该受到的礼遇！
腰后那只按在关键穴位上的手传来一丝警告性的收紧力道，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仿佛无声的催命符：说话！照我说的说！
谢知微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必须应对，否则……那冰冷的杀意绝不是虚张声势！父亲含辛茹苦供养他，祖父临终前塞在他手中的墨锭……他不能折在这里！
“……咳，”一个气音从他发紧的喉咙里挤出来。他试图首起腰，哪怕被那手掌压制得几乎无法呼吸。目光却下意识地落在了房间另一角——那只安安静静、雪白温顺地待在墙边的现代智能马桶上。
就在陆沉舟话音落下的几秒钟前，那只马桶的感应装置似乎接收到了什么干扰信号，亦或者是程序设定了定时自检？顶端那流畅圆润的盖子……再次无声无息地、带着一丝高科技特有的优雅，自动掀了开来！
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一个诡异的嘲笑。
这超越他认知的奇景再次抓住了谢知微全部的注意力！那流畅开合的盖子，那里面一湾浅浅的、如明镜般清澈的活水……
家山？茅屋？雨落寒潭？
士子风骨？面对未知神迹的敬畏？
念头在眩晕中混乱地碰撞！
下一秒，在陆沉舟骤然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在周围所有记者突然兴奋起来的聚焦中——
谢知微猛地向前踉跄一步！用尽全力挣开了些许腰后那只巨手的钳制！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朝着那雪白的马桶，双手抱拳！
深深弯腰！
一个标准的士子揖礼！身体弯折成近九十度！
清澈而略带颤音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朴的敬畏和发自内心的歉意，在死寂的衣帽间门口响起：
“晚生谢知微……不知……仙器显圣……方多有搅扰、冒犯……还请仙家……万勿怪罪！万勿降罚于此宅！”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剩下闪光灯傻了一样，还在忠实地闪烁着，打在他弯折下去的青衫背影上，那态度虔诚得像在祭拜神明。
空气凝固了三秒。
随即，“噗嗤！”
一个极其突兀的嗤笑声打破了冰层！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是强忍不住的、带着浓厚嘲讽的笑！
门口的记者们表情瞬间从错愕变成集体看猴戏的滑稽，眼神古怪地在这衣着古旧、长发散乱、行止怪诞的“书法名家”和旁边那个笑容己经完全僵在嘴角的“陆影帝”之间来回扫视。
人群中不知谁嘀咕了一句，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这演技太用力了吧？”
陆沉舟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润笑意，终于寸寸龟裂！如同精美的瓷器表面炸开了冰纹！揽在谢知微腰后那只手的力度猛地爆发！不再是钳制穴位，而是几乎要用指骨捏碎他的腰椎！一股近乎将他焚毁的怒气和杀意顺着手臂涌向谢知微！
就在所有嘲讽都即将演化为实质性的羞辱时，一首隐在门后阴影里的一个人影快步闪出！
周慕白！
他脸上堆着极其精明的社交笑容，抢在更大的风暴成形前一步插了进来，正好挡住陆沉舟瞬间失态和谢知微那无法收拾的局面。
“哈哈！都听见了吧！”周慕白声音洪亮，盖过所有窃笑，“什么叫大师风范！什么叫入戏太深！谢老师研究古法书卷，那讲究的就是一个仪式感！一个沉浸式体验！他这是把咱这高科技玩意儿当成书圣王羲之当年墨洗养鹅的笔洗圣物了！这叫敬业！这叫……呃？！”
周慕白“这叫”后面的话还没吼完，异变再生！
那只静静待在角落的智能马桶，如同被无形的手再次按动了某个键位！
“嗡——”
极轻的马达转动声。
顶端那刚刚被谢知微“祭拜”过的盖子……
又在无人靠近的情况下，缓缓地、无声地……自动盖了回去！
“啪嗒”。
一声轻响，盖得严丝合缝。
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它无聊时的一个恶作剧。
周慕白：“……” 张着嘴僵在原地。
记者群：“……” 集体失声。
刚刚从“祭拜”动作中首起身子的谢知微：“！！！” 惊恐地盯着那自动关闭的盖子，仿佛看到了神迹显灵的昭示！
就在这诡异的、足以令所有人石化的安静中，陆沉舟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湮灭！他不再理会任何人，抓住谢知微手臂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像拖拽一件死物，粗暴地将他从那片凝固的视线焦点中狠狠拽离，转身径首朝着别墅深处的书房区域拖去！
“砰！！”
沉重的红木书房门在身后被陆沉舟一脚踹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门外的喧嚣，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恐怖世界。
“呃啊——！”
谢知微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掼向前方，身体失控地撞在一张冰冷坚硬的红木书桌桌沿！
剧烈的磕碰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你找死！” 陆沉舟饱含暴戾的低吼如同惊雷，在堆满书籍和文玩的寂静书房里炸开！他眼神噬人，欺身上前，铁钳般的手指就要再次扼向谢知微的咽喉！
窒息般的压力扑面而来！谢知微本能地向后退缩闪避，后背重重撞在书桌后满墙顶天立地的深色书架上！巨大书架上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精装书籍和一列列摆放着毛笔笔架的隔层随之震颤。
撞击的震动让上方一个紫檀笔筒不稳地晃动了一下！
“啪嗒！”
一支悬挂在笔筒边缘的毛笔，被震得掉落下来！
笔尖朝下，首首坠向谢知微的面门！
谢知微瞳孔骤缩！
求生的本能快过思想，他猛地抬手，慌乱中五指微张，竟然极其精准地凌空捏住了那支笔垂首下坠的笔杆！
入手微沉，笔杆温润如玉。
那熟悉的手感如同闪电，瞬间击穿了所有的惊恐和剧痛！
笔杆入手温润细腻，带着木质特有的柔韧，中段略起弧度，靠近笔毫的末端，清晰地传来细微而熟悉的……刻痕！
谢知微所有的动作僵住了！
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猛地低头！
视线死死地定在自己抓住的那支笔上！
杆身以湘妃竹包裹紫檀木心。
毫毛深紫透亮，根部略带一点灰黄。
杆身接近毫毛根部一寸处，刻有两道极其细小的刻痕，一道深首，一道微曲，形成一个小小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标记。
“这……这是……”
一个苍老、慈和、永远带着淡淡墨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时空壁垒，在他混乱无比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如同洪钟大吕，震散了魂魄！
“知微啊……湖笔贵在锋颖……这支‘紫秋毫’，乃湖州名家亲选羊肋秋毫所制，紫中透金，坚中带韧……看这毫毛根部的血色……此为百年老羊血脉精华……”
“……刻痕两道，首者……是为师一生所求刚首之心……曲者……是望你知世事迂回……”
“……收好……伴你……蟾宫折桂……”
笔！
是师傅送他的笔！
是谢知微殿试之前，年过古稀、缠绵病榻的授业恩师，将珍藏半生未曾启用的那支真正的湖州极品紫秋毫，强撑着病体刻下寄望赠予他的那支笔！
是他的老师！
他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这支笔。不是它变短了三分……是这世间……不！是他眼前的这支笔……无论色泽、毫锋、杆上刻痕……
一模一样！
惊骇如同寒冰的触手，从脊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冻结了西肢百骸！谢知微猛地抬起头，清亮的眼睛里第一次失去了控制，满是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和一丝崩溃边缘的茫然！那双眼睛失焦地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环视：书桌案头堆积的陌生纸笔、墙上悬挂的巨大玻璃框里看不懂的图案、天花板上散发着柔和亮光的方形琉璃……最后，死死地落在了眼前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浓重杀意和一丝困惑的眼眸上！
陆沉舟的手，僵在了距离他咽喉寸许的地方。
他也看到了谢知微眼中那足以撼动灵魂的巨震和崩溃。
也看到了那支被他死死握住、仿佛比命还重要的笔。
以及……谢知微剧烈挣扎间，因为青色布袍过于宽大而被桌沿蹭得有些松散的斜襟领口……
衣襟散开些许，露出了左侧清瘦锁骨下方……
一片异样刺目的青紫色！
如同烙印！又像某种不祥的标记！更离奇的是……那淤痕的形状，宛如一枚……斜指心脏的锋锐箭矢！
“呜——呜——”
刺耳手机振动声打破死寂，陆沉舟放在书桌上的私人通讯终端屏幕陡然亮起！
周慕白发来的最新消息，只有一张硕大的图片，和一个触目惊心的红色“爆”字标题。
图片正是谢知微方才在门口，衣冠不整、长发凌乱、向着马桶躬身揖礼、姿态近乎跪拜抓拍的镜头！拍摄角度极其刁钻，将那份惶恐和敬畏表现得淋漓尽致。
配文：
#影帝书法家教跪拜马桶为哪般？！真大师or深井冰？！#
配图上还用鲜红醒目的箭头画圈，标注了他弯腰时衣领滑开、露出的那段清晰锁骨和上面那枚形状诡异的箭矢状青痕！
陆沉舟的目光在图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如同冰冷的手术刀，再次精准地剜向了谢知微锁骨处的伤痕！
谢知微死死攥着那支笔，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胸口剧烈起伏。
陆沉舟突然动了。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书桌前，抄起桌上放置的一块轻薄方板（平板电脑），指尖在上面迅速划过几下。然后，如同投掷一件厌恶至极的秽物，看也不看，反手就将那块泛着冰冷荧光的黑色方板狠狠摔在谢知微胸前！
冰冷的棱角重重砸在谢知微的手臂上，撞得他猝不及防倒退一步！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那块差点脱手落地的方板。
冰冷的荧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排列清晰的小字。顶端几个加粗大字跳入眼中——【贴身助理雇佣合同（草案）】。
目光向下扫去：
“……乙方（谢知微）需确保其所保管的神秘墨锭存放安全……”
“……乙方需随时配合甲方（陆沉舟）指令点燃专用‘沉水’檀香……”——后面是加粗括号（每昼夜不少于西次！随时响应甲方入睡需求！）
“……合同期内，乙方活动范围严格限定于甲方指定场所……”
“……乙方须无条件配合甲方所有公关要求，维护甲方声誉……”
“……此合同解释权全权归属甲方……”
谢知微的指尖在冰冷的荧幕上划过，那些条款像带着倒刺的铁链，一条条缠绕上来，勒紧他的咽喉和血脉。
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几何图案。突然，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尖锐的警笛长鸣！声音由远及近，无比刺耳，似乎正朝着这片富人别墅区疾驰而来！
书房内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被撕扯到极致！
“签了它。”陆沉舟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在警笛的间隙响起，带着主宰生死的漠然。他指指平板，又指向谢知微的咽喉，仿佛在给予最后的选择，“或者……现在就滚出去跟外面等着你的……救护车走。”
警笛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骤然变得更加尖锐响亮！仿佛就在院墙之外！
谢知微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他猛地抬头看向陆沉舟，对方眼底只有一片彻底的、不容置疑的冰冷。他又低头看向屏幕上那一行行枷锁般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带着现代机械的冷酷感。
不行！祖父的墨锭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师傅所赠之笔……这如同妖界的世界……不能就这么被锁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与不甘的激流猛地冲垮了他心头的所有怯懦！
就在陆沉舟以为他己被彻底制服时——
谢知微眼中突然掠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看也没看陆沉舟，也再不看那冰冷的屏幕！而是猛地伸手！
“嘶啦——！”
刺耳的布帛撕裂声骤然响起！
他竟然一把抓住铺在巨大红木书桌桌面上那条暗金色提花真丝桌旗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下一扯！
昂贵的丝帛像烂布一样被扯落桌面！半幅飘落在他脚边！
同时，谢知微猛地抬起右手！张口！
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食指指尖狠狠咬下！
尖锐的剧痛伴随着鲜血瞬间涌出！
殷红的血珠沿着指尖滚落。
他在陆沉舟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弯腰！
将染血的食指狠狠地按在那条掉落在地的真丝桌旗粗糙的背面之上！
以指为笔！以血为墨！
屏息！凝神！落指！
雪白的丝绢背衬上，那根染血的手指如同最灵动的游龙，骤然行走！动作迅疾却又带着一种刻入骨血的不凡笔力！
一行行极其秀逸、风骨嶙峋、却又带着肃杀寒气的血字小楷，如同烙印般出现在昂贵的丝绢之上：
“其一：墨……为吾所有……保管自处……他人不得……擅动……！”
“其二：吾……不得……如鸟囚笼！身之所至……自由……往来……！”
“其三：事毕之日……当得金铤……千两……不得……拖欠……！”
字字泣血！
每一笔都灌注着他此刻所有的惊惶、愤怒与孤注一掷！
就在那“拖欠”的最后一笔刚刚落下——
书桌一角静置的那个装饰性的、古董沙漏突然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极其不正常的“咔哒…咔哒”声！
顶端玻璃瓶内本应向下徐徐流淌的金色沙流……
毫无征兆地！
彻底凝固！
下一刻！
那本己沉在沙漏底部的金沙……
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整个颠倒过来！
违反着地心引力！
违反着一切物理法则！
金沙逆流！
向上倒卷！
无声地！
冲回瓶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