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口,阳光为他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边。许青梧抱着那束灿烂的向日葵,站在吧台后,如同凝固在琥珀里的蝶。咖啡馆里流动的空气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对视而凝滞,只有咖啡机低沉的嗡鸣固执地填满着每一寸寂静。
陈屿手心沁出薄汗,紧贴着口袋中那份通知书硬挺的边缘。他张了张嘴,想好的词句却在喉咙里冻成冰棱,只余下笨拙而干涩的呼唤。许青梧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最初的惊愕之后,一种深切的、被骤然撕裂旧伤的痛楚清晰地浮现出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指尖深深陷入向日葵蓬松的花瓣里。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女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小屿?”
陈屿猛地回过神,循声望去。只见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上,一个穿着素雅旗袍的身影站了起来。竟然是林静,咖啡馆的老板娘。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款步走来。
“真的是你!刚才看着就像。”林静走到陈屿面前,目光温和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脸色苍白的许青梧身上,轻轻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好。青梧,去后面把我新烘的那包‘破晓’拿出来,给这位……老朋友,泡杯手冲。”
“林姨……”许青梧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弄得更加无措。
“去吧。”林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柔和,眼神里却传递着某种安抚的力量。
许青梧咬了咬下唇,抱着那束向日葵,几乎是逃也似的低头快步走进了后面的操作间。风铃在她身后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轻响。
林静转向陈屿,指了指靠里一个安静的卡座:“坐会儿吧,小屿。看你这一身汗,先缓缓。”她并未多问,只是那了然的目光让陈屿无所遁形。
陈屿依言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操作间门口的方向。林静给他倒了杯清水:“你父亲……还好吗?”她轻声问。
提到父亲,陈屿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好多了,出院了,在恢复。”
林静脸上露出真切的欣慰:“那就好,那就好。青梧她妈妈,”她朝操作间方向看了一眼,“恢复得也很好,现在她们家的小花店,生意还不错。”她点到即止,却巧妙地传递了陈屿最想确认的信息。她顿了顿,看着陈屿依旧紧攥的拳头和眼底翻腾的复杂情绪,温和地补充道,“有些事,急不得。该说的,总要好好说。”
操作间里传来轻微的杯碟碰撞声。陈屿沉默地喝着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灼热。他知道林静在给他时间,也在给许青梧缓冲的空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才能弥补那巨大的裂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就在陈屿几乎要被这沉默的等待再次拖入焦灼的深渊时,许青梧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手冲咖啡,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瓷杯里微微晃动,散发出醇厚的、带着果香的独特气息——“破晓”,一个充满隐喻的名字。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她将咖啡轻轻放在陈屿面前的桌上,动作依旧带着职业性的精准,却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的咖啡。”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咖啡馆的背景音乐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放下杯子,她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陈屿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许青梧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背影纤细而僵硬,像一张绷紧的弓。
陈屿深吸一口气,所有的顾虑、所有的胆怯,在看到她背影的瞬间都被抛到了脑后。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奶奶的遗物,它曾抵押在冰冷的保险柜里,如今带着他的体温。他绕过桌子,走到许青梧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个,”他将玉佩递过去,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还给你。”
许青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终于缓缓转过身。她看着陈屿摊开的手掌里那枚熟悉的玉佩,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惊讶、困惑、还有更深的东西在翻涌。她没有伸手去接。
“你……”她抬起头,终于第一次首视陈屿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什么意思?‘两清’……不是你说的吗?”
“两清”两个字,像冰冷的针,刺进陈屿的心脏。他迎着她带着伤痛和质问的目光,没有退缩。
“是,是我说的。”他承认,声音沙哑却清晰,“那时候……我以为那是唯一的路。我以为推开你,就是保护你,就是让你干干净净地离开我这摊烂泥。”他顿了顿,眼底翻涌着深刻的痛苦和悔恨,“我错了,许青梧。错得离谱。”
“在深圳……每一天都像在油锅里熬。看着我爸躺在那里……听着催债的电话……守着那该死的‘两清’……我才知道,那不是保护,那是懦弱!是我不敢让你看到我的狼狈,我的无能,我怕把你拖进更深的泥潭!”他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爆发,“可就算那样……我还是……每天都想你!控制不住地想!想你是不是还在咖啡馆打工,想你拉花是不是拉得好看点了,想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许青梧的嘴唇微微颤抖,眼圈迅速泛红。她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那样看着他,听着他剖开自己最深处的狼狈和悔恨。
陈屿看着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像是被狠狠揉碎。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北航录取通知书,深蓝色的封面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像一块通往未来的蓝色磁石。
“你看!”他几乎是急切地、带着一丝笨拙的炫耀,将通知书展开在她眼前,“我拿回来了!通知书!还有奖牌!所有的债,都还清了!”他指着通知书上清晰的校名和专业,“飞行器设计与工程……我的通知书!”
他的目光炽热地锁住她盈满泪水的眼睛,那份被绝望尘封了太久的憧憬和期待,终于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
“许青梧,我赶上了!”他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喘息,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我们……还能一起走吗?去北京,上大学!”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咖啡馆里流淌的音乐,窗外街市的喧嚣,吧台后林静无声的注视,一切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只有许青梧眼中摇摇欲坠的泪光,和陈屿手中那张承载着沉重过往与崭新未来的深蓝色通知书,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对峙。
许青梧的目光从那张通知书,缓缓移到陈屿脸上。他眼底翻涌着太多东西——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孤注一掷的紧张,有深切的悔恨,更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滚烫的期待。那份期待如此赤裸,如此灼热,烫得她心尖发颤。
“赶上了……”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脸颊,留下两道冰凉的湿痕。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在最深的绝望里将她冰冷推开、此刻却又带着一身伤痕和全部希望站在她面前的少年。
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手,不是去接那份通知书,也不是去拿那枚玉佩,而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确认的触碰,轻轻拂过通知书上那深蓝色的校名,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虚幻的梦。那冰凉的纸张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灼人的温度。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通知书,再次落回陈屿那双写满了忐忑和期盼的眼睛里。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屿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看到她眼底翻涌的泪光,也看到了那泪光深处,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破冰而出的东西——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带着痛楚的清明,和一种深藏的、从未真正熄灭的柔软。
终于,在陈屿几乎要被这沉默的审判压垮时,许青梧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口型,陈屿看得清清楚楚——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