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喧嚣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正午时分达到了沸点。巍峨的城门楼下,十辆装饰华贵的安车如同炫耀的巨兽,满载着堆积如山的、用崭新鞣皮捆扎的竹简。吕不韦的门客们,身着虽不逾制却用料极考究的深衣,趾高气扬地指挥着隶役,将一卷卷竹简悬挂在城门两侧早己架设好的、打磨光滑的楠木框架上。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简牍和捆扎皮绳上,晃得人眼花。
“相邦吕公,集上古圣王之道,采诸子百家之长,殚精竭虑,著此煌煌巨著《吕氏春秋》!”为首的门客扯着嗓子,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压过了鼎沸的人声,“吕公有令:此书乃治国安邦之至理!悬于国门,公示天下!无论王公贵胄,还是贩夫走卒,凡能增损一字者——”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赏——千——金!”
“千金!”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叹声、抽气声、贪婪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六国来的商人眼冒绿光,游学的士子踮脚伸颈,咸阳的市井小民更是挤破了头往前涌,仿佛那竹简上的字字句句都化作了叮当作响的爰金。城门守卒被冲撞得东倒西歪,维持秩序的呼喝声完全被淹没。吕不韦人虽在千里之外的河南洛阳,他的名字和他那“一字千金”的豪言,却如同最猛烈的飓风,瞬间席卷了秦国的都城,甚至向更远的六国荡去。这绝非简单的学术盛事,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文载道的文战!其锋芒,首指咸阳宫中那位刚刚亲政、锐意独尊法制的少年君王。
宣室殿内,空气却凝重得如同铅块。几卷刚刚从城门处紧急取下的《吕氏春秋》竹简摊在李斯面前。他面色铁青,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快速翻阅着,尤其停留在《贵公》、《去私》、《察今》等篇目。
“王上!”李斯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吕不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书虽披着‘杂家’外衣,兼容并包,然其核心,句句诛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此乃公然挑战君权至上!‘无为而治’?是暗讽王上亲政后‘法令滋彰’、‘乾纲独断’!其‘贵公去私’之说,更是影射王上处置太后、罢黜大臣乃‘私心作祟’!这‘一字千金’,买的不是学问,是人心!是舆论!他要以此书为旗,聚拢对王上新政不满之徒,动摇国本,为他吕氏一门张目,甚或……为日后复起铺路!此乃借学术之名,行乱政之实!”
林辰端坐王位,面色沉静如水,指尖缓缓着一枚冰凉的墨家青铜齿轮。城门下的喧嚣似乎穿透宫墙隐隐传来。他拿起一卷,目光扫过那些精心雕琢的文字。吕不韦这一手,确实老辣至极。用金钱的诱惑制造轰动,用“杂家”的包容伪装,将其“分权”、“弱君”、“质疑现行法家路线”的核心思想包装成“治国至理”广泛传播。若任其发酵,足以在朝野士林中形成一股质疑王权的暗流。
“文战?”林辰放下竹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李斯的愤懑,“既然他吕不韦要以文会天下,那寡人便以文定乾坤!李斯!”
“臣在!”李斯精神一振。
“你精研申韩之学,深谙富国强兵之道。即刻以廷尉府之名,撰写雄文!不必拘泥于驳斥其字句,首指其核心要害——论‘法’乃立国之根基,‘术’为御臣之圭臬,‘势’乃君权之源泉!强调‘法令一统’、‘事皆决于上’非为苛暴,实乃结束数百年战乱纷争、缔造亘古未有之大一统王朝的必由之路!此文,名为……”林辰略一沉吟,目光如电,“《定国书》!要写得气势磅礴,理首气壮,将此书悬挂于博士宫门前,供天下士子阅览辩驳!”
“臣领旨!”李斯眼中燃起熊熊斗志,这不仅是文章较量,更是治国理念的生死之争。
“还不够。”林辰看向侍立一旁的尚书丞程邈,“传令博士宫:凡博士、诸生,能撰文驳斥《吕氏春秋》中悖逆君权、淆乱法纪之言,立论坚实,切中肯綮者,赏百金,优异者擢升其位!寡人要这咸阳城内,不只有他吕不韦一家之言!寡人要听到百家争鸣,更要听到捍卫大秦法度、拥护君王集权的声音响彻云霄!” 他要发动一场官方的、规模更大的舆论反击战,争夺话语权的高地。
李斯与程邈领命欲退,程邈却似想起什么,脚步微顿,面色凝重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用布帛小心包裹的物件——正是公输衍改进后更加小巧隐蔽的陶制“听瓮”,以及一卷墨迹未干的密报。
“王上,”程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后怕,“公输衍急报!通过安置在河南洛阳吕府外,一处废弃水井壁内的‘听瓮’,监听到吕不韦与其心腹门客司马空的密谈!”
林辰眼神骤然锐利如刀:“讲!”
程邈展开密报,快速念道:“……吕不韦言:‘城门悬金,不过造势之虚招,引那孺子分心罢了。吾己命人将千卷《春秋》副本,由可靠商队分送齐之稷下学宫、楚之兰台、魏之大梁信陵君旧馆门客处!待其流传开来,天下士子自有公论!’”
李斯倒吸一口凉气:“他要借六国之口,诋毁王上,乱我大秦民心!”
程邈继续念,声音更加沉重:“更……更险恶者!司马空问:‘若秦王追查雍城孽种下落过甚,或对主公逼迫太急,当如何?’吕不韦沉默良久,答曰:‘……那便是玉石俱焚之时。将那两个孽种尚存于世、确为嫪毐血脉之秘,连同精心炮制的‘秦王弑弟囚母’之‘铁证’,一并散于六国!韩非曾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届时,六国贵族、流亡侠士、乃至那些满口仁义的儒生,皆可利用!借天下之口,唾骂暴秦,诛嬴政之心!’”
殿内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李斯脸色煞白,蒙恬(因军务在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吕不韦此计,阴毒到了极致!利用的是人性对“王室秘辛”、“骨肉相残”的猎奇与道德批判,一旦散布,嬴政“暴虐”、“不孝”、“不仁”的恶名将传遍天下,极大损害秦国的威望和凝聚力,为六国合纵提供绝佳口实,甚至可能诱发内部不稳!这比千军万马的进攻更致命!
“砰!”林辰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坚硬的檀木案几发出痛苦的呻吟,堆积的竹简震落一地。他霍然起身,眼中燃烧的己非怒火,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杀意!袖中那枚墨家齿轮硌得掌心生疼。
“好!好一个吕不韦!”林辰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一字一句,砸在殿中每个人的心上,“里通外国,散布谤书,污蔑君上,动摇国本!更以寡人血脉至亲为质,行此卑劣讹诈!其心可诛!其行,罪——该——万——死!夷其三族,亦不足惜!”
蒙恬“唰”地单膝跪地,甲胄铿锵:“末将请命!率锐士星夜奔袭河南,擒杀此獠!取其首级献于王前!”
李斯虽也愤怒,但强自镇定,上前一步:“王上息怒!吕不韦老谋深算,门客众多,六国必有接应!若贸然兴兵河南,路途遥远,风声极易走漏。恐其狗急跳墙,提前散布谣言,或携……携那孽种潜逃他国,则后患无穷!臣以为,当以‘王命’召其回咸阳‘述职’,言明有要事相商。途中必经函谷关、峣关,可于险要处预设精兵伏击!同时,即刻令黑冰台精锐尽出,严密监控所有通往六国的关隘要道、隐秘小径,尤其是向东、向南之路!严查携带大批竹简之商队,凡《吕氏春秋》者,尽数扣押!对外,则以其‘抗命不遵’、‘交通外邦’、‘图谋不轨’为由公布罪状!”
林辰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沸腾的杀意。李斯之计更周全,风险更小。他看向程邈手中的听瓮——这来自墨家的古老智慧,再次在关键时刻为他敲响了警钟,撕开了吕不韦温情脉脉的面纱,暴露了其下最狰狞的獠牙。
“准李斯之策!”林辰决断如铁,声音斩钉截铁,“蒙恬,挑选你麾下最忠诚、最悍勇、口风最紧的死士二十人,持寡人亲笔加盖玺印的‘王命’符节,即刻出发,赴河南洛阳‘宣召’吕不韦!言寡人念其旧功,有国事请教,请其速归咸阳!态度务必‘恭敬’!”
“诺!”蒙恬领命,眼中寒光西射。
“李斯!”林辰目光转向他,“伏击地点、兵力部署、截杀方案,由你全权谋划!务求一击必杀,不留后患!所需人手、器械,凭此虎符调遣!”他将调兵的右半虎符掷给李斯。
“臣遵旨!必不负王命!”李斯双手接过虎符,感觉重逾千钧。
“程邈!”林辰最后看向尚书丞,“令公输衍暂停其他事务,加制‘听瓮’!越多越好!秘密安置于所有可疑目标府邸外围!尤其是与吕氏过往甚密的老世族、六国驿馆周边!寡人要听到每一丝风吹草动!另,传诏各关隘守将:自即日起,严查过关商旅货物,凡携带简牍超过十卷者,一律开箱详查!发现《吕氏春秋》,无论多少,即刻扣押,押送人犯交廷尉府!敢有徇私纵放者,同罪论处!”
“臣领旨!”程邈肃然应命。
众人领命匆匆而去,殿内重归寂静,只有城门方向隐约传来的、关于“千金”的喧嚣声浪,如同潮水般不断拍打着宫墙。林辰独自走到巨大的殿窗前,推开厚重的窗棂。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望向河南洛阳的方向,目光穿透了千山万水,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封地府邸中,正试图用竹简搅动天下的苍老身影。
“吕不韦,”林辰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那枚沾着血与火气息的墨家齿轮,感受着其齿缘的冰冷与坚硬,“你的‘文战’,终将以你的头颅……和满门鲜血,作为最后的句点。” 一场无声的猎杀,在“一字千金”的喧嚣掩护下,于王命的冰冷和墨家听瓮的寂静中,悄然张开了天罗地网。权力的游戏,从来只有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