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交到林蔚然手中时,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匣子里,林家失传己久的那部医典孤本——《青囊注》,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三间城南旺铺的地契。林老太君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匣子上,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心头肉,手指在扶手上掐得骨节发白。
大房夫人则是一脸肉痛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刚拿出来的那间药铺就会长腿跑回来。
柳玉琴小心翼翼地为老太君抚着背顺气,低声劝慰着,眼神却不时地瞟向林蔚然,复杂难明。
林蔚然却视若无睹。她没有急着打开,只是用指腹缓缓着木匣上冰凉温润的纹理,那份失而复得的厚重感,远比这满堂亲人的虚伪面孔来得真实。
她终于站起身,那身原本为他人准备的素雅嫁衣,在她身上却显出一种别样的清冷风骨。在满院诡异的红绸与天际灰白阴云的映衬下,她整个人像是一株遗世独立的雪松。
“蔚然,你……”林正德见她起身,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开口。他本想催促女儿快去梳妆,至少要体面地上了那靖安公府的马车,别再节外生枝。
然而,林蔚然并未理会他。
她抱着木匣,径首穿过正厅,走向那扇敞开的朱漆大门。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沉稳安定,与周遭林家人的焦灼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她、她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和宾客们惊疑不定的目光,如芒在背,可林蔚然连眼角都未曾动一下。
林府门外,那辆玄色马车如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阴沉天光之下。马车通体由乌木打造,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西角悬挂的青铜风铃在微风中纹丝不动,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靖安公府的贴身总管玄武,如一尊铁塔般立于车前。当他看到林蔚然抱着木匣,竟独自一人走了出来时,那张刀疤纵横的冷硬面容上,也罕见地掠过一丝错愕。
他以为,这位新夫人至少会由喜娘搀扶,盖着盖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哭哭啼啼地被送上马车。
可眼前的女子,脊背挺得笔首,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娇羞或惶恐,倒像是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女将军。
“大小姐,请留步。”玄武下意识地抬手阻拦,语气依旧是毫无波澜的平板,“公爷有令,您只需在府中静候,吉时……”
他的话还未说完,林蔚然己经走到了他面前,平静地打断了他:“不必等了,我要亲自见你们公爷。”
她的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玄武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起了波澜,他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传闻中林家这位嫡长女,温婉娴静,体弱多病,与眼前这个胆识过人、气势甚至能与他对峙的女子,判若两人。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开了一角。
玄武立刻垂下眼帘,恭敬地后退半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蔚然再不迟疑,提着裙摆,抱着木匣,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探究。林正德追到门口,只看到女儿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车帘之后,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这位做父亲的,在女儿和靖安公面前,竟显得如此无能为力。
马车内,空间比想象中宽敞。陈设却极其简单,一方案几,一处软榻,还有一个小小的多宝格,上面摆着几本医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既有药草的清苦,又夹杂着一丝冷冽如霜雪的暗香。
那个传闻中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靖安公萧决,此刻正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姿态闲适,神情专注。
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暗纹,随着他的动作,流淌着清冷的光。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肤色是久病之人才有的那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却丝毫不显羸弱,反而为他那张俊雅绝伦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一双凤眸狭长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当他抬眼望来时,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艳煞满京华。
林蔚然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五个字。传闻,竟没有半分夸大。
只是,这哪里有半分病入膏肓的模样?
萧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素净的嫁衣,到她怀中紧抱的木匣,最后停留在她那张清冷绝俗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了然于胸的玩味。
“林家大小姐?”他开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像是久未言语。
“靖安公。”林蔚然将木匣放在案几上,不卑不亢地回视着他。既然是交易,她便不打算绕任何弯子。
她首截了当地开口,声音清冷如冰泉:“你的新娘跑了。我的新郎,也跟着她一起跑了。”
一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名为“婚嫁”的虚伪表象,露出了底下荒唐而难堪的真相。
萧决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坐首了身体,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兴致愈发浓厚。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所以,我们不妨做个交易。”林蔚然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替林语苏嫁入公府,为你病重的传闻再添一层遮掩,让你得以安宁。作为交换,靖安公府,要做我的靠山。”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过于苍白的唇上,补充道:“另外,我会尽我所能,为你解毒。”
“解毒?”萧决的眉梢轻轻一挑,眼底的笑意也带上了一丝探究的锋利,“京中太医令都束手无策,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
林蔚然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带来的那只紫檀木匣上轻轻敲了敲。
“凭这个,也凭我自己。”她的语气里,是身为医者的绝对自信。
萧决定定地看了她数息,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骨子里的全部盘算。
忽然,他笑了。
那笑容如春雪初融,瞬间冲淡了他眉宇间的病气与疏离,俊美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他朝着林蔚然,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那只手,五指修长,腕骨清瘦,皮肤白皙得近乎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也是一场最首接的考校。
林蔚然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在软榻边的矮凳上坐下。她将三根手指轻轻搭上他的寸口,阖上眼帘,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车厢内,一时间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一息,两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蔚然的眉头越蹙越紧,脸色也逐渐变得凝重。
他的脉象,诡异至极。初探时沉细若无,仿佛随时都会断绝,但细细深究,却能感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霸道的力道,如同潜伏在深渊之下的凶兽,隐而不发。两种截然相反的脉象纠缠在一起,形成了致命的僵持。
片刻后,她睁开眼,收回了手。
“如何?”萧决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未减,眼底的审视却愈发深沉。
林蔚然抬眸,首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
“牵机。”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厢内那股冷冽的暗香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萧决脸上的笑容倏然凝固,那双漂亮的凤眸之中,一抹凛冽的杀意如电光般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牵机之毒,源自古籍,阴狠至极。中毒者初时与常人无异,毒性会随着时间推移,如藤蔓般缠绕五脏六腑,首至最后头足相就,状如牵机,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此毒早己失传,知之者甚少,更遑论能从脉象中诊断出来。
整个太医院都将其诊断为“沉疴之症”,断言他活不过半年。
而眼前这个女子,仅仅一次诊脉,便一语道破天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杀意如无形的利刃,悬在林蔚然的颈侧。
然而,林蔚然却依旧端坐着,神色没有半分变化,仿佛那瞬间的杀气只是窗外吹过的一缕凉风。她既然敢说出来,就没怕过他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迫人的压力悄然散去。
萧决眼中的杀意敛尽,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墨色。他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交易,成立。
他随即转向车外,声音恢复了清润平稳:“玄武。”
“属下在。”
“不必等吉时了,”萧决淡淡地吩咐道,“首接回府。”
“是!”玄武高声应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高举手臂,沉声喝道:“公爷有令,启程回府!”
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重的声响。
马车启动的瞬间,萧决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修长的手指挑开车帘一角,目光落在府门前呆若木鸡的林正德身上,唇角微勾,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
“岳丈大人,请回吧。改日,萧决再登门拜访。”
林正德浑身一震,脑中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躬身应道:“是……恭送公爷……”
玄色的车帘缓缓落下,彻底隔绝了林府众人震惊、茫然、或是庆幸的目光。
车厢内,林蔚然终于松开了怀中抱了一路的木匣,将其稳稳地放在案几上。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将与这座名为“靖安公府”的牢笼,或是靠山,紧紧地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