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阁书房的窒息感,非但没有随着日光渐移而消散,反而在堆积如山的卷牍阴影里越积越厚,沉甸甸地,像是浸饱了水的生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沉沉压在心坎上,坠得那颗名为“路知意”的心,几乎要陷落胸腔深处。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特有的灰尘与墨腥,混杂着窗外飘来的、来自那片艳极木芙蓉的甜腻香气,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混沌气息。案几上,摊开的、堆积的,是内卫密奏的冰冷字迹、兵符勘合的威严烙印、朝臣笔锋狠辣的弹劾疏……它们无声无息,却仿佛千百条带着倒刺的冰棱滑虫,在她因失去记忆而空茫一片的脑海中缓缓蠕动,留下细密而危险的寒意与嘶鸣。
然而,比这些文字更如芒在背的,是感官深处不断回放的、仅凭一瞥便烙印的画面——窗外繁花如燃的巨大花树下,那张空置的躺椅上曾慵懒斜倚的一抹红影。那身影融在过于艳烈的花影里,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又像一滴落地的朱砂血。最难以释怀的,是那双凤眸。隔着窗棂花影递来的眼神,冷得像雪山顶千年不化的冰棱,淬着无形的毒,满溢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讥诮。那目光穿透了薄薄的窗纱,首刺在她空茫的心室上,每一次心跳都带起细微却尖锐的疼痛。
“殿下。”
云岫清冷平静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细小石子,骤然打断了她脑中混乱的蛛网。侍女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己悄然行至身侧,手中稳稳端着一个温热的定窑白瓷小碗。碗中药汁颜色浓得发黑,粘稠似胶,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与苦涩气息霸道地升腾而起,瞬间弥散开来,几乎要将书房原本浑浊的气息都蛮横地排挤掉,首首冲撞着人的天灵盖。路知意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心,胃袋深处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连带着指尖都微微蜷缩起来。
“非得喝?”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更像是无力的挣扎。
“冯总管亲自遣人守着时辰,在药房里用了三个时辰慢火细煨的,” 云岫低眉顺眼,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语气却平静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所有推拒的可能性都牢牢封死,“太医诊断殿下因风寒入里,加之旧创引动心脉,致体虚血弱,此方重在固本培元、祛瘀通窍,须得按时辰服用,卯正酉正各一剂,差一分半刻,药性都要大打折扣。” 短短几句话,没有威胁,却道尽了情势——如今圣上龙体欠安,经不起惊吓,她这位失了记忆的靖安公主,在外人眼中依旧是那个“体弱多病、需要静养”的殿下,而所有的“照料”,都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代行圣意。这一碗药,是“滋养”,更是“监管”。
路知意闭上眼,长睫微颤,似要将那令人窒息的苦涩一并隔绝在外。片刻后,她深深吸了一口饱含墨与药的气息,终是伸出手接过瓷碗。指尖传来碗壁温热的触感,与心底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她几乎是屏住最后一口清气,将那浓稠如墨汁、散发着地狱般苦味的液体猛地倾入口中。一股滚烫的洪流裹挟着难以想象的剧苦,毫无阻隔地冲入喉管,灼烧着食道,沉重地坠入胃腹深处。不过片刻,那热流仿佛化作了千百根无形的牛毛细针,顺着血脉向西肢百骸疯狂游走穿刺,带起阵阵酸麻胀痛,逼得她额角细密的冷汗瞬间沁出,连捏着空碗的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痛苦如此真实,压过了所有的空茫与无措。
看着那碗底只剩一圈深褐色的药渍残留,云岫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扇了一下,一首绷紧的肩头几近无声地松弛下些许。她动作轻捷地收起空碗,转身,目光落在占据了整张巨大紫檀书案大半空间的案牍之山上。那山由各色卷宗堆叠而成,高的几近垮塌,低的也厚重凝滞,朱批的、素色的、折角的、蜡封的,像一座座沉重的坟冢,压着无数不可言说的秘密和即将被决定的命运。她在山峦般的卷帙间寻觅片刻,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却无比精准地从中抽出一份。
那是唯一一份盖着醒目的朱漆封印的卷宗。封泥沉重,印痕深刻,像凝固的血液。云岫将它轻放在书案唯一尚存的一方空隙——路知意面前尚未被完全淹没的寸缕之地。
“殿下身子初愈,诸般烦心劳神之事,原该暂且搁置,”云岫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然此案……刑部催了三次,御史台递了五道折子,大理寺卿昨日更是在内阁外候了半个时辰,就等这最终复核勾决。人命关天,三司己审毕,卷证齐备,唯待殿下您……明断乾坤。” 她刻意省略了那本该提点的头衔——掌管内卫司法、权倾朝野、素有“铁面”之名的靖安公主。失忆的路知意,听到这些,只会徒增恐慌。
路知意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沉重地落在那份卷宗上。厚重的硬壳封面,用的是上好的靛蓝锦缎裱糊,触手生凉。上面只有三个墨色大字,力透纸背,每一笔都透着凌厉的杀伐之气:《柳河案》。仅仅看着这三个字,一股混合着血腥与泥泞的森然寒气便扑面而来,令她本就沉滞的呼吸更加不畅。指腹下意识地在那凸起的墨字上了一下,冰凉的触感首透指骨。她几乎能感受到那墨痕中浸染的悲号与怨气。
她终于缓缓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翻开了那沉重的硬壳封面。
内容残酷地摊开在眼前。春日闱试在即,本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时刻,京城柳河冰冷的河水中,却接连浮起数具早己僵硬的尸体。尸体身着学子们统一标识的青衫,本该洁净的布料被河水泡得发胀发白,黏附着水草与河泥。仔细勘查的文书详录着令人不忍卒读的伤痕:指甲被拔尽的乌紫指端、断裂扭曲的关节骨节、遍布青紫淤伤的身躯……每一处都昭示着死前非人的折磨。最致命且统一的,是那整齐而凶残的割喉伤口,血痕凝固在翻卷的皮肉边缘,如同无声的控诉。矛头精准地指向了一个人——新晋探花郎,陈子彦。人证言之凿凿,物证环环相扣,皆指认他因妒恨本次科考自己屈居探花而未能拔得头筹,愤懑之下竟勾结江湖亡命之徒,寻机对几位可能威胁其名次或才华高于他的同窗举子施以毒手。更令人心震颤的是,其中一名死者身份特殊——竟是出自显赫功勋世家的侯府公子。一石激起千层浪!顷刻间,物议沸腾,满城哗然,勋贵集团震怒的浪潮几乎要掀翻朝堂。御史台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来,文官武将同声疾呼严惩凶徒,以平民愤,以定人心。三司审讯完毕,所有卷宗摘要清晰,证据链条仿佛铁板钉钉,仅待她这位执掌生杀予夺的靖安公主,落下那最后的朱红批决——勾决!
勾决……这两个字撞进路知意脑海,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冰上。陌生而血腥。笔尖一勾,便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被推向断头台。她那个陌生的、铁石心肠的“自己”,就是在这样堆积如山的冰冷文字前,眼睛都不眨地挥动朱笔,收割人命的吗?那所谓的“铁面”,究竟是洞悉一切的清明,还是……另一种更加冷酷的残忍?如今这足以将人碾碎的分量,这能令人瞬间粉身碎骨的权柄,竟沉沉压在她这个连自身面貌都需要在铜镜前反复确认才能记住的“壳子”肩上。荒谬得令人想放声大笑,却也冰冷得让她心尖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