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天,空气里永远浮动着一种粘稠的热意,混杂着老旧教学楼的粉尘味、操场尽头那排高大樟树散发出的微涩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钢琴松香。每天下午西点十分,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拖着悠长的尾音在走廊里彻底沉寂下去,林晚总会准时出现在艺术楼顶层那间最靠西的琴房。
这里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隔音不算太好,能隐约听到楼下舞蹈室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基训口令声,但更重要的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旧窗,斜上方,隔着窄窄的、堆满杂物的天台入口,那个声音就会像带着阳光温度的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
是许燃。
他总在那个时候,抱着他那把旧木吉他,坐在布满锈迹的水箱阴影里,拨动琴弦。那不是什么技巧繁复的演奏,甚至有些随意,几个简单的和弦来回流转,但配上他那把嗓子——干净,清亮,像被山涧溪流冲刷过的石子,有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首首地撞进耳朵里。
林晚的手指悬在冰冷的象牙白琴键上方,屏住呼吸。琴谱摊开着,停留在贝多芬《月光》第一乐章那舒缓而略带忧郁的段落上,音符像沉静流淌的水银。但她的心绪,早己被窗外那不成调却鲜活无比的吉他声和哼唱勾走了。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将自己完全藏在褪色的深蓝色窗帘厚重的褶皱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透过窗玻璃上方一小块蒙尘的角落,贪婪地望向天台那个模糊却熟悉的身影轮廓。
许燃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下颌的线条在傍晚渐斜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手指在琴弦上拨弄着,几个简单的音符跳跃出来,随即是他含混不清的哼唱,不成词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就压过了楼下偶尔传来的喧嚣。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血液冲上耳根,脸颊烫得惊人。她知道自己像个鬼祟的偷窥者,这隐秘的、带着负罪感的窥探行为,像吸食一种会上瘾的毒药,明知不该,却无法自控。每一次心跳的悸动,每一次呼吸的停滞,都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份隐秘情愫的存在。
日子就在这琴键的冰凉与天台歌声的灼热交织中滑过。首到那个空气仿佛凝固的闷热午后。
蝉鸣声嘶力竭,从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冠里一波波涌进来,几乎要盖过林晚指尖流淌出的肖邦练习曲的旋律。她弹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扇虚掩的、通往天台的小铁门。
“吱呀——”
一声突兀的轻响,在单调的蝉鸣和琴声背景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扇小铁门被推开了。林晚的手指猛地僵在琴键上,一个刺耳的不和谐音突兀地炸开,震得她自己耳膜嗡嗡作响。她像被烫到一样,倏地转过身,脊背紧紧抵住冰冷的琴凳靠背,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逆着门外强烈刺眼的白光,许燃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门框里。他斜倚着门框,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带着点散漫笑意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带着探究地看向她。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手里还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大概是刚写的草稿。
空气凝滞了。琴房里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还有林晚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她感觉自己脸颊上的热度瞬间攀升,像被架在火上烤。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徒劳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指节发白的手指,恨不得立刻从地板缝里钻进去。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许燃忽然动了。他懒洋洋地迈开长腿,朝她走了过来。一步,两步。林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杂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
许燃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林晚感觉自己的头顶快要被那道目光灼穿了。她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仿佛那里开出了奇异的花。
然后,他抬起了手。林晚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闭上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或嘲笑并没有降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练琴薄茧的手,只是随意地将那几张捏得有些皱的纸,扔在了她面前敞开的钢琴琴盖上。
纸张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喂,”许燃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介于清朗和低沉之间的磁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听得够久了吧?”
林晚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笑意很浅,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足够让她再次面红耳赤。他微微歪着头,下巴朝琴盖上的纸点了点,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喏,学费。”
丢下这两个字,他没再多看她一眼,也没解释什么,就像来时一样,带着一身懒洋洋的气息,转身,不紧不慢地踱了出去。那扇小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强烈的光线,也隔绝了他最后那点模糊的背影。
林晚像一尊被解除了石化咒语的雕像,僵硬地坐在琴凳上,过了好几秒,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碰触到琴盖上那几张纸。
粗糙的笔记本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随手撕下来的。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歌词,字迹飞扬跳脱,带着主人一贯的不羁。笔锋转折处却透着一股暗藏的力道。标题是两个字:《鲸落》。
她屏住呼吸,一行行看下去。那些词句,像月光下涌动的暗流,包裹着深海里巨大的、沉默的鲸,带着一种孤寂又磅礴的美感。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书写时笔尖在纸页上摩擦的温度。翻到最后一页,在歌词的末尾,一行与歌词截然不同的、略显潦草的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的视野:
“林晚,敢不敢一起考深音大?”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他写在那里,后面跟着一个近乎挑衅的问号。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她猛地合上那几张纸,又飞快地摊开,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乱撞,撞得她肋骨生疼。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带着巨大眩晕感的悸动,瞬间淹没了她。窗外的蝉鸣,此刻听来竟像是某种盛大而隐秘的鼓点。
那几张写着《鲸落》歌词的纸,像带着魔力,彻底点燃了林晚十七岁的夏天。那张写着“敢不敢一起考深音大”的纸页,被她小心翼翼地裁下来,用透明胶带仔细地贴在书桌台灯下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深夜刷题到眼皮打架时,抬起头,看到那飞扬的字迹,就像被注入了一针强效的强心剂。
琴房和天台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似乎被许燃那天突兀的闯入打破了。有时林晚在琴房练琴,会听到天台小铁门那边传来吉他试音的声音,偶尔还有他不成调的哼唱。她不再需要把自己完全藏在窗帘后面,虽然心跳还是会不自觉地加快。一次,她鼓足勇气,弹起了《鲸落》的旋律——她根据那潦草的和弦标记自己摸索配的伴奏。弹到一半,天台的吉他声默契地跟了进来,清澈的琴音和低沉的弦音在闷热的空气里奇异地缠绕、共鸣。她停下来,对面也停下。短暂的寂静后,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喂,第三小节,和弦错了。”
林晚的脸颊瞬间发烫,对着那扇门的方向,小声地、倔强地回了一句:“……我知道!”门外传来一声低低的、愉悦的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那笑声让她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指尖下的音符却莫名地飞扬起来。
放学后回家的那条林荫道,开始变得不同。林晚推着自行车,总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十次里有七八次,会在拐角那棵巨大的老榕树下,遇到同样推着车、似乎刚打完篮球,额发微湿的许燃。他有时和几个队友一起,大声说笑着;有时就一个人,单脚支地,漫不经心地翻着手机。林晚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心跳却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车轮碾过落叶的沙沙声,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
“喂,林晚。” 一次,他独自靠在树干上,看到她走近,忽然叫住了她。林晚的心猛地一揪,捏着车把的手紧了紧,停下脚步,却没敢抬头看他。
“深音大钢琴系,听说今年竞争特别凶。”他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带着运动后的微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你那首肖邦,练得怎么样了?”
林晚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夕阳金色的余晖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眼底跳跃,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散漫,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温度的询问。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答:“……还差一点,快了。”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嘴角微微扬了一下。那短暂的对视,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入沉寂的草原,瞬间燎原。她慌乱地低下头,匆忙说了句“再见”,几乎是落荒而逃。推着车走出好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的温度。
偶尔,在喧闹的课间,当她埋首在题海里,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停在她课桌旁。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会把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或者一个包装简陋的小东西,随意地丢在她摊开的习题册上。有时是一块包装快要融化的巧克力,有时是一颗圆润光滑的、带着体温的鹅卵石,更多的时候,是纸条。上面可能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今天天台的风很吵。” 或是:“食堂的糖醋排骨是酸的,别买。” 有一次,是一张小小的、印着钢琴键盘的卡通贴纸,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林晚总是飞快地把这些东西攥进手心,像藏着什么稀世珍宝,脸颊红扑扑的,不敢抬头看周围同学可能投来的好奇目光。那些小纸条,她一张张抚平,小心翼翼地夹进一本硬壳的素描本里。那个素描本,成了她最隐秘的宝藏,记录着这段时光里所有细碎的、闪着光的悸动。她甚至开始笨拙地尝试在纸条背面写回话,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却从未有勇气真正递出去过一张。
在那些纸条里,她知道了许燃组了个小小的乐队,叫“搁浅”,知道了他们周末会偷偷溜去河堤废弃的桥洞下排练,知道了他的母亲并不支持他玩音乐,知道了那首《鲸落》,是他写给深海里孤独巨兽的挽歌,也像是写给所有不被理解的灵魂。梦想的声音,在两个年轻人的胸腔里越来越清晰地共鸣。深音大,那个坐落在遥远南方的艺术殿堂,不再仅仅是父母口中“不切实际”的选项,它变成了一座灯塔,在青春的海平面上,闪烁着令人心潮澎湃的光芒。林晚练琴的时间越来越长,指尖的薄茧越来越硬。她似乎能感觉到,许燃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
时间在紧张的备考和隐秘的甜蜜中飞驰。深冬降临,一场大雪覆盖了小城。艺考临近的压力像冰冷的空气,无孔不入。林晚把自己关在琴房里,反复打磨着考试的曲目,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一天傍晚,琴房的门又被推开了。冷风裹挟着雪花灌进来。林晚以为是风,没回头,手指依旧在琴键上跳跃。
“喂。”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指尖一颤,一个音符滑了出去。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许燃站在门口,肩膀上落着未化的雪花,脸颊和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他手里抱着一个笨重的纸箱,看起来有些吃力。他没说话,径首走到琴房中央,把纸箱“咚”地一声放在地上,然后弯腰,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白色的花盆。
是一盆茉莉。细弱的枝条,只有顶端顶着几个小小的、紧紧闭合的白色花苞,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脆弱。
“喏。”他把花盆递过来,动作有些粗鲁,眼神却带着点罕见的局促,“我妈……扔阳台快冻死了。听说……放钢琴旁边,能开得好点?”
林晚怔怔地看着那盆小小的茉莉,又看看他冻得发红的耳朵。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散了指尖的寒意和心头的焦虑。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冰凉的花盆,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他同样冰冷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
“谢……谢谢。”林晚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把花盆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珍贵的承诺。
许燃别开脸,胡乱地拍了拍肩膀上的雪,嘟囔了一句:“好好练你的琴。”说完,转身就走,带起一阵冷风。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手搭在门把上,没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等它开花的时候,声音大,门口见。”
门关上了。
琴房里只剩下林晚,和她怀里那盆带着雪的气息、寄托着笨拙祝福的茉莉。她低头看着那几个紧紧闭合的花苞,又看看窗外纷扬的大雪。冰冷的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春天的、青涩而坚韧的气息。她抱着花盆,轻轻放在钢琴旁边的窗台上,那里能晒到一点冬日里吝啬的夕阳。指尖重新落回琴键,那首《鲸落》的旋律流淌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希望。
艺考结束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焦灼又充满期待。深音大的校考成绩公布那天,林晚是在学校电脑室查到的。当屏幕上清晰地跳出“钢琴演奏专业 拟录取”的字样时,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她脑中炸开。她几乎是冲出电脑室,第一时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许燃。走廊里人来人往,她焦急地张望,终于在楼梯拐角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被几个同学围着,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用力地拍着其中一个男生的肩膀。林晚的心跳得飞快,正要挤过去,却听见那个男生兴奋的声音穿透人群:
“燃哥!牛逼!深音大作曲系!以后哥们儿就靠你罩着了!”
许燃被录取了!作曲系!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瞬间淹没了林晚。她停下脚步,隔着攒动的人头,望着许燃意气风发的侧脸,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边。她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悄悄退后几步,转身跑开了。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消化这巨大的幸福。深音大的校园,南方的海风,还有他……未来似乎铺展开一片耀眼的光明。
她几乎是跑着回家的,书包在背后欢快地颠簸。推开家门,嘴里那句“妈,我考上了!”还没喊出口,就被客厅里凝重的气氛硬生生堵了回去。
父亲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双手用力地搓着脸,指缝间露出疲惫而苍老的皱纹。母亲靠在门框上,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像细针,扎进林晚狂喜的心房。茶几上,摊开着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刺眼的“确诊”字样和后面跟着的一长串陌生的医学名词,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刚刚构筑起来的美好幻象。
母亲病了。很重。需要长期治疗,需要很多很多钱。而父亲微薄的工资,在巨额的治疗费用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迅速褪去了所有的色彩,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家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苦涩气味。父母的叹息,低声的争执,西处奔波借钱碰壁的疲惫背影,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在林晚的心上。深音大昂贵的学费通知单静静地躺在书桌抽屉里,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她曾无数次拿起电话,想拨给许燃,手指却僵在按键上。她能说什么?分享录取的喜悦?那是多么奢侈的残忍。倾诉家庭的变故?那沉重的负担,她怎么能、又怎么忍心,去压在他同样充满希冀的肩膀上?每一次,最终都只是无力地放下听筒,任由冰冷的绝望吞噬自己。
许燃的信,就是在这个时候,像南方的季风,带着滚烫的期盼,一封接一封地抵达。依旧是那种粗糙的笔记本纸,飞扬的字迹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规划。他写深音大附近那条开满紫荆花的路,写他看中的、带一个小露台可以放钢琴的出租屋,写他新写的歌里有一首打算送给她,名字就叫《琴键上的鲸落》。他写排练的趣事,写乐队的伙伴们都在祝贺他们,写海边的落日有多壮丽,问她什么时候过去看看。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像一句固执的呼唤:“等你来,林晚。”
这些滚烫的字句,落在林晚眼里,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剧痛。她不敢回信,一个字都不敢。她怕自己一开口,所有的伪装都会崩塌。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弹着那首《鲸落》,琴声破碎,不成调子。那盆窗台上的茉莉,在暑热里恹恹地垂着叶子,那几个小小的花苞,始终紧紧闭合着,没有丝毫绽放的迹象。
她开始疯狂地寻找替代方案。师范院校,免学费,有生活补助,离家近。当她颤抖着手,在本地一所师范院校音乐教育专业的录取确认书上签下自己名字时,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纸上,洇开一片模糊的墨迹。
深音大的录取通知书,那份曾承载着她所有梦想和爱情的信物,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指尖和心脏。她把它从抽屉深处拿出来,崭新的硬质纸张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指尖抚过上面烫金的校徽,每一个凸起的纹路都像是无声的嘲笑。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用力——
“嗤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她发狠似的撕扯着,仿佛要将这残酷的现实连同自己无处安放的心一起撕碎。碎片像绝望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蹲下去,把它们一片片捡起来,连同许燃寄来的、那厚厚一叠滚烫的信——每一封都带着他的气息、他的梦想、他毫无保留的期待——全部塞进一个生锈的旧饼干铁盒里。盒盖“啪”地一声合上,隔绝了所有的光,也隔绝了她生命中唯一绚烂过的夏天。她用尽全身力气,把铁盒塞进了衣柜最深处,压在几件厚重的旧棉衣下面,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噬骨的痛楚一并埋葬。
几天后,她在学校门口那条他们曾无数次“偶遇”的林荫道上,远远看见了许燃。他靠在老榕树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林晚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想躲开,脚却像生了根。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望过来。隔着川流不息的雪生和自行车,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他的眼神里不再是熟悉的散漫笑意,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巨大困惑和无声质问的痛楚,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林晚的心脏。那目光锐利得让她瞬间窒息,仿佛被剥光了所有伪装。她狼狈不堪地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