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专家撤离的冲击,如同一场剧烈的地震,不仅深刻动摇了共和国的工业根基,更在无形中彻底改变了整个社会的生态系统。一个时代的秩序被打破,新的、混乱的规则正在暗中滋生。
在这物资极度匮乏、人心惶惶的“否”塞时期,一些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人物,却如同在浑水中找到了生存空间的鱼,开始肆意游弋。他们凭借着天生的钻营本事和毫无底线的不择手段,疯狂地倒卖着一切紧俏物资。从关系到身家性命的粮票、布票,到能让工厂恢复一丝生机的工业零件、轴承,无所不包,无所不为。老百姓鄙夷地称他们为“倒爷”,这是那个特殊年代催生出的特殊“小人”群体。
这些“小人”的日子,远比遵纪守法的普通人要滋润得多。当黄建国和他的同事们还在为半袋土豆、几颗白菜而精打细算,甚至不惜拉下脸面向“互助小组”求援时,那些“倒爷”们己经开上了崭新的军绿色吉普车,嘴里叼着普通人见都见不到的“大前门”香烟,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招摇过市。他们的“吉”,他们的富足与得意,是建立在整个社会的“否”塞与困顿之上的。这便是《否》卦六二爻辞最首白的写照:“包承,小人吉。”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建国这样坚守原则与道义的君子(大人)。他们不屑于,也绝不会去触碰那些见不得光的灰色利益链条。他们所能做的,唯有默默地承受与包容(包承)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得志,猖狂得意,而自己则在清贫与孤寂中坚守着内心的准则,满腔的抱负与才华,却无处施展。这便是爻辞的后半句:“大人否亨”——君子之道不通,时运不济,只能隐忍待时。
一个寒冷的周末,黄建国带着儿子黄卫国去城南的菜市场。父子俩在凛冽的寒风中排了近两个小时的长队,最终只买到了几颗己经有些发蔫的大白菜。回家的路上,一辆吉普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冰冷的泥水溅了他们一身。车窗摇下,一个穿着皮夹克、嘴里叼着雪茄的男人探出头来,对着路边的行人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黄卫国眼尖,他认出那人是班里一个同学的父亲,一个靠着倒卖计划外的木材而暴富的“倒爷”。
“爸,这太不公平了!”黄卫国看着自己崭新的棉裤上星星点点的泥印,眼神里充满了孩子气的困惑与不忿,“您是学校里最受人尊敬的老师,却要为几颗烂白菜排那么久的队。他那样的人,一个投机倒把的坏分子,凭什么能过得那么好?”
黄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领着儿子走到路边,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点一点仔细地擦去儿子裤腿上的泥点。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温和,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卫国,你觉得是那辆飞驰的吉普车更稳当,还是我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更稳当?”
黄卫国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问,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土地更稳当。车开得再快,也可能翻车。”
“这就对了。”黄建国欣慰地笑了,他重新牵起儿子的手,一边走一边说,“车开得再快,也只是暂时碾过土地,它留下的,除了尘土和噪音,什么都没有。我们走得虽然慢,但每一步都踩得踏踏实实。君子在困顿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守得住内心的清贫,耐得住外界的寂寞。一时的风光,不代表一世的安稳。你一定要记住,所有靠投机取巧得来的东西,根基都是不稳的,就像沙滩上盖的房子,风一吹,就倒了。”
这番话,年幼的黄卫国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父亲那平静而坚定的眼神,以及手掌传递过来的温暖,却像一颗种子,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黄建国知道,在这价值体系发生剧烈混乱的年代,为孩子建立一个正确、坚固的价值观,远比教他任何书本知识都更加重要。
夜深人静,黄建国独坐书房,再次陷入了沉思。钱宇带来的关于魏进是“探子”的论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彻底颠覆了他对整件事的看法,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过去的每一个细节。
他摊开那本厚厚的手稿,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翻找到了关于“讼”卦与“履”卦的记录。他清晰地记得,与魏进的交锋,始于“讼”卦,魏进以一种极其激进的姿态,主动挑起了关于技术路线的争端;而在随后的“履”卦中,自己看似抓住了他的把柄,在全厂大会上“战胜”了他。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所谓的“胜利”,不过是敌人一出精心策划、无比精巧的“金蝉脱壳”之计。
魏进被调离了核心的生产岗位,却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严厉惩处,只是被安排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后勤单位。这个处理结果,在当时看来是黄建国斗争的胜利,但如果魏进真的是一名肩负重要使命的探子,组织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抛弃他?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被“抛弃”,而是在完成了阶段性任务后,被他的同伙以一种巧妙的方式“保护”了起来?
一个更大胆、也更合理的猜测,在他脑海中逐渐形成:魏进,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被推到前台、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小卒”,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用激烈的、引人注目的“路线斗争”,来掩盖背后真正进行的、更隐秘、更重大的行动。一旦那个行动完成,幕后的“操盘手”便会毫不犹豫地将这颗棋子挪开,整个棋局便能瞬间恢复平静,波澜不惊,不留痕迹。
而那个真正的“操盘手”,那个更庞大、更深邃的潜伏网络,依然在绝对安全的状态下,继续运行着。
想到这里,黄建国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对手,是何等的狡猾、强大和冷酷。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明处的“大人”,一举一动都可能暴露在敌人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甚至万劫不复。
“大人否亨……”他反复咀嚼着这句爻辞,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终于明白,在当前这种敌暗我明的凶险困局中,任何正大光明的反击都可能是徒劳的,甚至会打草惊蛇。他必须学会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去“包承”——包容小人的猖獗,承受暂时的困顿,在极致的隐忍和坚守中,积蓄力量,等待那个一击必中的时机。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瓶用特殊植物汁液调制的密写药水,将自己刚刚完成的这一系列推论,小心翼翼地写在了手稿的夹层之中。他知道,这本记录着他人生感悟的“行易笔记”,正在不可逆转地演变为一份与无形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的“战争记录”。
而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