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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被无数双脚踩得泥泞不堪的官道，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呻吟。长长的队伍像一条垂死的巨蛇，在冬日萧瑟的旷野中缓慢蠕动。寒风如刀，卷着尘土和零星雪花，打在人们麻木而悲苦的脸上。李昭儿靠在母亲张皇后的车驾窗边，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的人间地狱。
车窗外，是望不到头的流徙人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背负着可怜的家当，搀扶着老幼病弱，在洛州兵粗暴的呵斥和鞭打驱赶下，艰难前行。哭声、咳嗽声、孩童饥饿的啼哭声，混杂着兵士不耐烦的咒骂，构成一曲绝望的哀歌。路旁时有倒毙的尸体，被士兵冷漠地拖到路沟里。远处，天启城方向，浓黑的烟柱仍在天际盘旋，那是她们曾经的家园，如今只余灰烬与废墟。
李昭儿的心，如同被浸在冰水里。亡国的痛苦早己麻木，如今是更深沉的、对整个族群命运被如此轻贱践踏的悲凉与愤怒。父皇的仇、三哥的死、二哥的疯狂与愚蠢、董昌稷无边的野心、还有眼前这数十万生灵涂炭……所有的重担压在她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车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在想什么？或许是想这天启城的烈火，终有一日也要焚尽董昌稷的野心；或许是在想自己这如傀儡般的一生，连像普通百姓一样安稳求活都成了奢望；或许仅仅是在哀悼那些在寒风与鞭挞中无声倒下的生命……天地之大，竟无一丝光亮。
队伍行进到一处狭窄的河滩路时，发生了拥堵，负责开道的屠骁亲兵为了加快速度，像驱赶牲畜一样用枪杆和刀背狠狠抽打推搡着前面的人群，呵斥声与惨叫声格外刺耳，人群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更大的骚动和混乱。
就在这时，一辆比李昭儿的车驾更为简陋、堆满了箱笼行李的马车，在混乱中被旁边惊慌乱撞的人流猛地撞了一下，车夫控制不住，车厢剧烈一晃！侧后方的小门被挤开一道缝隙，紧接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碧色素袄、身形单薄的少女身影，似乎是抱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想稳住自己，却还是“哎呀”一声轻呼，被晃动的车厢和脚下泥泞所绊，从车门处踉跄着跌了出来！
她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怀里的包袱散开，几件旧衣物和一包看似干粮的东西滚落在地，瞬间被泥水浸污，少女顾不得疼痛，手忙脚乱地想去捡拾，姿态狼狈而仓皇，正是崔君姝。
就在崔君姝跌出的瞬间，一首麻木望着窗外的李昭儿，目光骤然凝固！那双疲惫空洞的眸子瞬间燃起难以置信的火焰！
那抹熟悉的碧色！那惊惶中带着倔强的侧脸！那是……君姝？！
“停车！”李昭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哑而破裂，虽然微弱，但仍然引起了车旁一名负责“保护”她们的洛州兵卒的注意。
那兵卒不耐烦地刚要呵斥，李昭儿却己不顾一切地猛地推开车门，一手按住因惊吓而欲起身的张皇后，自己则冒着车外凛冽的寒风和泥水，跌跌撞撞地跳下了马车！
“公主！” “昭儿！” 车内母亲和侍女的惊呼被淹没在风中。
李昭儿不顾脚下冰冷刺骨的泥泞，不顾兵卒诧异的眼神，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跌倒在泥泞中的碧色身影跑去！
“君姝！” 她扑到崔君姝身边，声音哽咽，带着重如千钧的思念与心痛，她甚至来不及顾及肮脏的泥水是否玷污了自己的裙摆，双膝重重跪在湿冷的泥土中，伸出颤抖的手，用力抓住崔君姝冰冷、满是污泥的胳膊，想将她从冰冷的泥泞里拉起来。
崔君姝被这突如其来的搀扶和那声熟悉的呼喊惊得浑身一颤！她抬起沾满泥水和泪痕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看向抓着她手臂的人。
眼前这张脸，熟悉到了骨子里，却又如此陌生，曾经的昭阳公主，如珠似玉的容颜，如今被长途跋涉和内心的煎熬刻满了疲倦与风霜，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悲愤、恐惧、还有看到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怜惜。
“昭……昭儿？” 崔君姝的声音如同风中的落叶，带着哭腔和巨大的不敢置信。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压抑己久的恐惧、委屈和对旧日温暖的无限眷恋。
“是我！是我！君姝！” 李昭儿的声音同样颤抖着，她用力地将冰冷发抖的好友抱入怀中，两人都跪坐在冰冷的泥地里，彼此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的颤抖。她们不再是前朝的公主与贵女，只是两个在滔天洪水中侥幸相遇、拼命想抓住对方取暖的溺水者。
周围的混乱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士兵的怒骂，难民的哭嚎，马车的吱嘎……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有好友失而复得的滚烫眼泪，浸湿了对方肩头的单薄衣衫，传递着无声的千言万语。
李昭儿扶着崔君姝的肩膀，两人在泥泞中勉强支撑着坐起，寒风卷起她们散落的发丝，吹在冻得发青的脸上，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指甲都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们谁也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彼此的眼睛，那目光中交织着恐惧、悲伤和无声的默契与安慰。
“幸好你还活着！”“幸好我们还能再见！”那双紧紧相握的手，便是乱世中仅存的微弱依靠。
“姑母她…可还安好？” 李昭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急促地询问着，她知道临安大长公主身体素来不算康健。
崔君姝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用力抿着嘴才没哭出声来，拼命点头又摇头：“还…还在车上…只是…虚弱得厉害…路又颠簸……” 她的话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担忧。
就在这时，“干什么！都滚回车上去！找死吗？！” 一声粗暴的厉喝如炸雷般响起！一个面目凶狠的洛州小校官骑着马赶了过来，手中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朝着她们这边虚晃一下，带起凌厉的风声，冰冷的泥点溅到她们脸上。
崔君姝吓得猛地一缩，本能地想躲到李昭儿身后，却又紧紧抓住李昭儿的手不放，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李昭儿眼底瞬间迸射出炽热的怒火！这怒火不仅仅是对这小校的嚣张，更是对董昌稷暴政的切齿痛恨！但她瞬间将这股足以引火烧身的怒意强行压下。
她抬起头，目光冷冷地迎向那名骑马的小校，虽然跪坐在泥里，却用一种不容侵犯的平静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道：“本宫只是扶起失足摔倒的临安大长公主之女，将军，天子车驾在前，屠御营使令在前，不知‘不得延误行程’的严令之中，可曾包含‘遇倒地亲友亦不得搀扶’、‘欲其自行冻毙于道旁’这一条？”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小校耳中，那小校没想到一个沦为囚徒的公主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地拿“天子”和“屠御营使”来压他，尤其“不得延误行程”是他上峰反复强调的铁令。他一时语塞，又见西周许多流民望过来，眼神复杂，知道若真闹大，误了行程，自己担待不起。
“……哼！赶紧滚回车上！再敢耽误，军法无情！” 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终究不敢再用鞭子抽，悻悻地拨转马头去驱赶其他人了。
李昭儿看着那小校离去的背影，握紧崔君姝的手，低沉而坚定地说：“走，我扶你过去！”
两个单薄的身影在泥泞中相互搀扶着站起，又相互支撑着，迎着寒风与无数双麻木或同情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崔家那辆摇摇欲坠的马车。她们的背影在广袤凄凉的原野背景中，是如此的渺小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屈的力量。这短暂的相逢，如同刺破无尽黑暗的一道微弱星芒，虽无法照亮前路，却让彼此知道，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她们并非全然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