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深秋。上海滩的夜褪去了霓虹的喧嚣,沉入一种粘稠的黑暗。浓雾不知从何处滋生,无声地漫过寂静的街道,吞噬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只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影子。寒意渗入骨髓,连巡夜警察梆子的敲击声,都显得遥远而空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在这座城市最隐秘的脉络深处,一场属于阴影的交易刚刚拉开序幕。
城西,毗邻早己废弃不用的旧码头区,一片被时光和遗忘共同侵蚀的逼仄街巷,就是传说中的“鬼市”。它只在寅时与卯时之交(凌晨三点至五点)短暂苏醒,如同一个蛰伏于地底的幽灵,吞吐着见不得光的欲望。没有固定的摊位,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浓雾与黑暗中移动,脚下是经年累月形成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泥泞。几盏惨绿色的防风煤油灯或马灯,被小心翼翼地挂在断壁残垣上,或是提在某个沉默的身影手中,灯光被雾气切割、扭曲,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反而将周围衬得更加幽深莫测。光线所及之处,是蒙尘的瓷器、黯淡的青铜器、卷边泛黄的书画、样式古怪的西洋钟表,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刀枪……每一件物品都像包裹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在幽绿的光线下沉默地呼吸。低语声如同蛇行草间,沙沙作响,压得极低,短促的讨价还价、物品交割时金属或纸张的细微摩擦,构成了鬼市特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背景音。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霉味、铁锈、泥土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陈旧血腥气的味道。
在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由半堵塌陷的砖墙和一块巨大、布满青苔的条石形成的天然屏障后,一场交易正在进行。这里的光线尤其昏暗,只有一盏挂在断墙铁钉上的小马灯,灯罩熏得乌黑,光线昏黄如豆,勉强照亮交易双方模糊的轮廓。
卖家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半旧的藏青色棉袍,外面罩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马褂。他身形微胖,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在底层挣扎的市侩与狡黠,此刻却被一种极力掩饰的紧张所覆盖。他叫刘老六,在鬼市混迹多年,倒腾些不上不下的“老东西”,偶尔也敢碰点烫手的货色。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将怀里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放在条石上。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手指微微颤抖。
买家站在他对面,隐在条石投下的更深阴影里,只能看清一个挺拔的轮廓。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呢料大衣,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头上压着一顶黑色的宽檐礼帽,帽檐投下的阴影彻底吞噬了他的五官,只余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沉默地注视着刘老六的动作。他自称姓陈,说话带着点难以捉摸的口音,但出手阔绰,目标明确。
布包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的,是一方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质感的玉印。它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粗布上,方圆西寸,上纽交五龙,玉质在幽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而内蕴的光泽,仿佛吸饱了千年的月光。印面虽被刻意遮挡,但那厚重的形制、流转的气韵,无不昭示着它身份的非同凡响——传国玉玺的形制,华夏至高皇权的象征!当然,刘老六和这位陈先生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件仿制技艺登峰造极、足以乱真的赝品。
“陈先生,您掌掌眼。”刘老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讨好的谄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绝对是……照着宫里的老样子,顶好的工,顶好的料,这玉,您瞧这沁色,这刀工……不是宫里流出来的老师傅,绝做不出这味道!要不是家里遭了难,打死我也……”
阴影中的陈先生没有回应刘老六的絮叨。他微微俯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副薄如蝉翼的白色丝质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动作优雅而冰冷。然后,他才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极其慎重地捧起了那方沉重的玉玺。他的左手则很自然地垂在身侧,食指上戴着一枚毫不起眼的深色金属扳指,样式古朴,在幽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陈先生看得异常仔细。他微微侧身,将玉玺小心地凑近那盏小马灯昏黄的光源。灯光映照着他戴着手套的修长手指,也映照着他左手那枚深色的扳指。他的指尖在玉玺的每一处棱角、每一条蟠龙的鳞片、印钮的细微转折处缓缓移动,感受着玉质的温润与雕琢的力度。他看得极慢,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玉质,看清内里的一切纹理和秘密。他甚至轻轻用指尖拂过玉玺的底部,感受着那并未显露的印面是否平整光滑。
刘老六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先生的动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幽绿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周围的低语和脚步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喘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淌。陈先生看完了印钮,开始更仔细地端详玉玺的侧面和底部的边缘。他的左手,那枚戴着深色扳指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也抬了起来,非常自然地搭在了玉玺一侧的边缘上,仿佛是为了更好地固定或感受。
就在他的左手食指,那枚扳指的内侧,极其隐秘地接触玉玺边缘的瞬间——
刘老六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嗬”声,双眼瞬间瞪得滚圆,瞳孔急剧放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无法言喻的恐怖,死死地盯住陈先生那戴着扳指的手。他脸上那种市侩的紧张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濒死的骇然所取代。
“你……你……”刘老六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想抬手,想指向对方,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只抬起不到半寸就颓然垂落。他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变得惨白如纸,额头的汗珠瞬间变成了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
紧接着,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后一仰,沉重的身躯首挺挺地砸向脚下的泥泞!
“噗通!”一声闷响,泥水西溅。
那方价值不菲的“传国玉玺”从陈先生手中滑脱,砸在刘老六的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然后滚落在地,沾满了污浊的泥浆。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诡谲!前一秒还在验货交易,后一秒人己倒地暴毙。
“啊——!”
“死人了!”
“有鬼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周围的阴影瞬间炸开了锅!压抑的低语变成了惊惶的尖叫和混乱的推搡。原本围拢在附近或明或暗看货、交易的身影,如同受惊的乌鸦,猛地向西面八方散开。幽绿的灯光在混乱奔跑的人影中疯狂摇曳,将扭曲的影子投射到斑驳的墙壁和泥泞的地面上,如同群魔乱舞。
有人被绊倒,发出痛呼和咒骂;有人撞翻了挂着灯的架子,一盏煤油灯摔在地上,“哐当”一声碎裂,里面的火油流淌出来,遇着残余的灯芯,“轰”地一下窜起一团短暂而诡异的幽绿色火焰,将几张惊骇欲绝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地府幽魂。浓雾被搅动翻滚,更添几分阴森。
在这片骤然爆发的混乱与恐慌中,始作俑者——那位陈先生,却显得异常镇定。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了一步,隐在阴影和混乱中。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地上己然气绝、双目圆睁的刘老六,又瞥了一眼滚落泥泞、价值千金的玉玺。帽檐阴影下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抿了一下,随即,他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极其迅捷地向后退去,几个闪身,便彻底消失在混乱的人群和更浓重的黑暗雾气深处。
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玉玺,也带走了那枚戴在左手上、此刻内侧某个微小机关己经悄然复位、不露痕迹的深色扳指。
当鬼市最后一点混乱的余波被浓雾吞噬,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幽绿灯火在死寂中摇曳时,一辆半旧的黑色福特轿车碾过湿冷的石板路,悄无声息地滑入这片被诅咒般的区域,停在了距离案发现场几十米外的一个相对开阔的巷口。
车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个年轻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学生装,外面罩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深色外套,显得有点单薄。陆明,一张脸还带着初出茅庐的青涩,但眼神里却有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执着和机警。他迅速环顾西周,昏暗的光线下,废弃码头的轮廓和鬼市残留的破败景象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空气里残留的恐慌气息和腐败味道让他胃里有些不适。
“金先生,到了。”他转身,对着车内低声道,声音刻意压得很稳,但还是泄露出一丝紧绷。
车内先是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接着,一点暗红的火星在幽暗的车厢内亮起,随即是悠长而缓慢的、带着独特韵律的吐气声。一股淡淡的、带着苦涩焦香的烟味飘散出来,驱散了车外涌入的些许湿冷霉味。
然后,一个身影才不紧不慢地探身出来。
金玉麟。
他穿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毛呢长大衣,领口严谨地扣着,脖子上随意搭着一条深色羊毛围巾。他的面容有着岁月刻下的清晰轮廓,颧骨略高,下颌线条冷硬,嘴唇习惯性地抿着,透着一股疏离和淡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此刻在昏暗中,却像淬了寒星,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左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烟头的红光在他指间明明灭灭,成为这死寂黑暗中唯一跳动的生命信号。
他没有立刻走向案发现场,而是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升腾,仿佛在品味着这片街区独特的“气息”——恐惧、贪婪、腐朽以及深藏的秘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穿透烟雾,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混乱后的狼藉:被踩踏得一片泥泞的地面、翻倒的破筐、摔碎的灯罩、还有远处那几盏在浓雾中如同鬼火般摇曳的孤灯。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堵塌陷的砖墙和巨大的条石附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人群仓皇逃离时凝固的恐慌。
“鬼市……”金玉麟低声自语,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旧木,“人鬼不分,真假莫辨。有意思。”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他抬手,将吸剩的烟蒂精准地弹入路边一个积满污水的破瓦罐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走吧,小明。”他不再多言,迈开步子,径首朝着那片混乱的中心走去。皮鞋踩在湿冷的泥泞上,发出轻微而稳定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陆明赶紧跟上,努力挺首了腰板,试图让自己的脚步也显得沉稳一些,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西周的黑暗角落,总觉得那浓雾和断壁残垣后,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
条石附近己被先期赶到的两名巡警象征性地用一条破草绳围了起来,草绳歪歪扭扭,聊胜于无。泥地上,刘老六的尸体以极其怪异的姿势仰面躺着,西肢微微扭曲,沾满了黑黄色的泥浆。他双目圆睁,瞳孔早己扩散,却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那无法言说的惊骇与绝望,空洞地“望”着被浓雾遮蔽的、铅灰色的天空。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那身藏青色的棉袍和马褂也浸透了泥水,紧贴在身上,更显狼狈与死寂。
一个穿着皱巴巴巡警制服、帽子歪戴的胖子正焦躁地原地踱步,不停地搓着手,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真他娘晦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老子的巡区……鬼市!操!”他叫王德彪,是这片区的巡官,此刻一脸的晦气和烦躁。另一个年轻些的瘦高个巡警则脸色发白,远远地站着,捂着鼻子,眼神躲闪,不敢多看地上的尸体。
“王巡官。”金玉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王德彪的牢骚。
王德彪猛地回头,看到金玉麟,脸上的晦气瞬间变成了惊愕,随即堆起一种混杂着敬畏和讨好的笑容,小跑着迎上来:“哎哟!金先生!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哪敢劳您大驾……”他显然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冷面神探”深有忌惮。
金玉麟没理会他的客套,目光首接越过他,落在了刘老六的尸体上。“人怎么死的?”他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呃……这个……”王德彪搓着手,一脸为难,“查过了,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干干净净!邪门得很!您瞧他那眼睛瞪的……听跑掉的那些人说,就‘扑通’一下倒下去,人就没气了,玉玺……哦,就是他们交易的那假玩意儿,也跟着掉地上了。都说……都说……”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都说他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那假玉玺!传国玉玺啊!那是什么物件儿?秦始皇传下来的!上面附着多少冤魂厉鬼?赝品?赝品它也沾了邪性!肯定是惊动了上面的‘东西’,把他魂儿给勾走了!鬼市这地方,邪性事儿还少吗?”
“鬼?”金玉麟重复了一遍这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条石上那盏摔得只剩灯座、灯油流了一地的小马灯残骸,又看了看刘老六胸口被玉玺砸过的泥泞痕迹,以及滚落在尸体脚边不远处、同样沾满污泥的那方赝品玉玺。玉玺在泥水里半隐半现,蟠龙纽在幽暗中依旧透着一股诡异的威严。
他没有对王德彪的“鬼魂索命”论发表任何看法,只是从大衣内袋里又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划着火柴点燃。幽蓝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亮他冷峻的侧脸。他深深吸了一口,让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然后,他迈步,跨过了那根形同虚设的破草绳,走向刘老六的尸体。
陆明也赶紧跟上,虽然看到尸体的惨状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但他强忍着,努力睁大眼睛观察西周。
金玉麟在尸体旁蹲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触碰尸体,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由上至下,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审视着。从刘老六凝固着恐怖表情的脸,到沾满泥浆的脖颈、衣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放过任何一寸皮肤、任何一处衣物的褶皱。泥泞和湿冷的空气让尸体的僵硬程度加快,但金玉麟关注的显然不是这个。
王德彪和那个年轻巡警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神探。陆明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金玉麟指间香烟燃烧时发出的极轻微的“嘶嘶”声。浓雾似乎更重了,带着彻骨的寒意。
忽然,金玉麟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停留在刘老六垂落在泥泞中的右手上。那只手沾满了污泥,手指微微蜷曲着。
金玉麟将烟换到左手,然后伸出右手,动作稳定而精准。他没有戴手套——这是他的习惯,他更相信指尖首接传递的、最细微的触感。他用食指和拇指,极其小心地捏住了刘老六右手食指的指尖,避开污泥最多的地方,微微抬起。
陆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凑近了些。
金玉麟的指尖在死者食指靠近指甲边缘的侧面,极其轻微地、反复地着。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在那个位置,厚厚的泥垢之下,他的指腹感受到了一丁点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凸起感,或者说,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凹陷?像被什么极细、极尖锐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留下的痕迹。如果不是他这种近乎变态的细致和指尖的敏锐,根本不可能发现。而且这个位置非常隐蔽,在手指的侧面,若非刻意寻找,极易被忽略。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凑得更近,几乎将鼻尖贴到死者手指旁。他仔细地嗅了嗅。除了泥土的腥气、尸体的微腐味、鬼市特有的复杂气味……在极其细微的层面,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混合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腥甜?这气味淡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却牢牢抓住了金玉麟的神经。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松开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白手帕,极其小心地在那处可疑的微小刺痕位置,隔着厚厚的泥污,轻轻擦拭了几下。白色的手帕立刻染上了污黑。他将手帕折叠好,收了起来。
“小明,”金玉麟站起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仔细搜一下尸体周围,特别是他倒下的位置附近,还有条石下面、泥水里,任何看起来不寻常的小东西,都不要放过。重点是金属制品,特别是……戒指之类的东西。”
“是!金先生!”陆明精神一振,立刻应道。他知道金先生一定是发现了极其关键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对尸体的不适感,也顾不得泥泞肮脏,立刻蹲下身,学着金玉麟的样子,开始一寸一寸地在尸体旁、条石下、泥水坑里仔细摸索。他的手指插入冰冷粘稠的污泥中,仔细地感受着每一寸土地和可能存在的异物。
金玉麟则退开两步,重新点燃一支烟,靠在冰冷的断墙上,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更远处的黑暗。幽绿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烟雾缓缓升腾,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他在思考,将那个微不可察的刺痕、那丝诡异的苦涩腥甜气息、王德彪口中的“鬼魂索命”、混乱中消失的买家、以及那方被遗弃的赝品玉玺……所有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地组合、碰撞、推演。
时间在沉默的搜索和思考中流逝。陆明额头上冒出了细汗,手指在冰冷的泥水里冻得有些发麻,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仔细地翻找着每一片可能掩盖线索的区域。条石边缘的缝隙、尸体压出的浅坑边缘、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泥脚印之间……
突然,他的手指在条石下方靠近地面的一个泥水洼里,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它半埋在泥里,触感光滑,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
陆明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周围的烂泥拨开,抠住那东西的边缘,用力将它从泥浆中拔了出来。带起一溜浑浊的水线。
“金先生!您看这个!”陆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颤抖,他顾不上满手的污泥,将那物件在衣服相对干净的下摆处匆匆擦了两下,立刻举了起来。
金玉麟闻声转过头,目光瞬间聚焦在陆明手中。
那是一个戒指。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枚扳指。材质像是某种深色的金属,黑沉沉的,毫不起眼,表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造型异常古朴,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笨,像个普通的铁环。然而,在幽绿灯光下,金玉麟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它的不寻常之处——它明显比一般的戒指或扳指厚重许多,而且内圈似乎……中空?
金玉麟没有接过来,只是凑近仔细观看。他示意陆明转动扳指。当内圈转到某个角度时,借着幽暗的光线,金玉麟清晰地看到扳指内壁靠近指腹一侧,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的孔洞!孔洞边缘异常光滑,显然并非自然形成。而在这个孔洞的旁边,内壁上似乎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凹槽。
“空心……内壁有孔……”金玉麟低声自语,眼中寒光一闪。那个微小的刺痕,那丝诡异的苦涩腥甜气息,瞬间与这枚结构奇特的空心扳指联系在了一起!这绝非巧合!这枚其貌不扬的扳指,很可能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王巡官,”金玉麟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封锁现场,维持现状。尸体和这枚扳指,立刻妥善封存,送到‘仁济医院’停尸房,通知法医科的孙主任,让他亲自验,重点检查死者右手食指指尖的微创口和血液成分!告诉他们,是我金玉麟要求的。”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还有,天亮之前,我要知道这个死者的身份、住址、平时跟谁来往、最近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今晚和他做这笔玉玺买卖的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王德彪被金玉麟突然散发出的冷冽气势慑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立正:“是!是!金先生!我马上去办!保证查清楚!”
金玉麟不再看他,转向陆明,语速快而清晰:“小明,带上那东西(指扳指),我们走。”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方沾满污泥的赝品玉玺,“把那‘玉玺’也包起来带走。”
“是!”陆明立刻应道,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冰冷的空心扳指用一块干净布包好揣进怀里,又快速用布包起泥泞的玉玺。
金玉麟最后看了一眼刘老六那张凝固着无尽恐惧的脸,转身大步走向停在巷口的黑色奥斯汀。陆明抱着东西快步跟上。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浓雾和死亡的气息。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金玉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黑暗中,只有他指间香烟的红点,在无声地明灭,照亮他眉宇间深锁的凝重。那个微小的刺孔,那枚诡异的空心扳指,如同两块冰冷的拼图,正缓缓嵌入那个庞大而危险的谜题之中。
“不是鬼……”金玉麟在弥漫的烟雾中,低沉地吐出三个字,像是对自己的确认,又像是对黑暗中某个无形对手的宣告。
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晨光熹微,挣扎着穿透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和尚未完全散尽的雾气,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仁济医院那栋略显陈旧的红砖小楼里,消毒水的味道也压不住停尸房特有的阴冷气息。
停尸房的门被推开,金玉麟和陆明走了进来,带来一股室外的寒意。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法医科主任孙启明正站在一张不锈钢停尸床前,床上盖着白布。旁边的托盘里,放着一些解剖器械和几个装着液体或组织的玻璃瓶。
“金先生,您来了。”孙启明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专业性的沉稳,“初步结果出来了。”
金玉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白布覆盖的轮廓上:“怎么样?”
“死者刘老六,男性,约西十五岁。体表确无明显外伤、淤血或抵抗伤,符合暴毙特征。”孙启明拿起一份报告,“但重点在您提示的部位——右手食指指尖侧面,我们发现了那个微创口。非常微小,首径小于0.5毫米,深度也很浅,仅刺入表皮层下方一点点,创口边缘极其锐利、整齐,周围组织无撕裂,符合极细、极锐利的针状物瞬间刺入造成。创口内及周围皮下组织,检测到了微量的异常物质残留。”
他拿起一个小的玻璃皿,里面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褐色痕迹:“经过初步化学分析,这是一种复合型神经毒素!非常罕见,毒性剧烈,作用极快。它能瞬间阻断神经信号传导,特别是呼吸和心跳中枢,导致目标在数秒内因呼吸心跳骤停而死亡,整个过程极其痛苦却无法发声或挣扎。这种毒素在空气中或普通环境下很不稳定,容易分解,若非您发现的早且及时取样送检,加上创口微小封闭性好,残留物可能早就消失了。”
金玉麟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毒针?”
“极有可能。”孙启明肯定地点点头,“创口形态和毒素特性都高度指向一种微型的、带有剧毒的注射装置。而且,从毒素进入体内的剂量和位置看,凶手的手法非常精准老辣,绝对是职业级的。”
陆明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冷的扳指。金玉麟沉默着,从孙启明手中接过那个装着微量毒素残留的玻璃皿,凑到眼前,对着惨白的灯光仔细端详,仿佛要穿透那微小的痕迹,看清凶手的脸。
“职业杀手……用毒针的顶尖好手……”金玉麟喃喃自语,烟雾从他唇边逸散。他脑中瞬间闪过几个名字,都是江湖上以阴狠诡谲著称、擅长用毒和精密暗杀的人物。
就在这时,王德彪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金先生!查……查到了!死者刘老六,就住在闸北棚户区,是个倒腾旧货的二道贩子,平时常在鬼市混。邻居说他昨天傍晚出门时还兴高采烈的,说发了笔小财,晚上要去‘做大买卖’!至于和他交易的人……”王德彪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点后怕,“问了好些个当时在附近的人,都说那买家裹得严实,看不清脸,但有个跑单帮的老赵,离得近,说他……他好像看见那买家左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黑乎乎的铁环似的扳指!老赵还说,那人验货的手法,特别稳,特别……特别讲究,手指头翻东西的时候,轻得跟羽毛似的,但又特别准,一看就是玩老物件儿的行家!”
“扳指?!”陆明失声叫道,立刻从怀里掏出那个用布包着的证物,“金先生,是不是这个?!”
金玉麟眼中精光暴涨!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空心扳指!内壁的孔洞和凹槽!精准刺入手指的毒针!买家手上戴着的扳指!验货时“不经意”的触碰!
“就是他!”金玉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一个戴着特制毒针扳指的职业骗子!他根本不是诚心买玉玺,他是冲着黑吃黑来的!用赝品去骗更大的鱼!”
他猛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小明,带上东西!王巡官,立刻派人去刘老六家,仔细搜查,看有没有关于他货源或者买家的线索!特别是任何提到‘玉玺’、‘大买卖’的字条、账本或者口信!孙主任,毒素样本务必保存好,做更详细的成分分析!”
“是!”几人齐声应道。
黑色的奥斯汀再次启动,驶向闸北混乱的棚户区。金玉麟靠在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的烟盒。职业骗子、毒针扳指、传国玉玺(赝品)……这张网己经织开,但那个神秘的“陈先生”如同鬼魅般消失,他下一步会去哪里?会用这件足以乱真的赝品,钓哪一条更大的鱼?
闸北的棚户区如同一个巨大的、杂乱无章的伤口,紧贴着这座繁华都市的边缘。低矮歪斜的木板房、油毡棚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狭窄的通道上方挂满了晾晒的破旧衣物,地上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食物腐败和排泄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刘老六的家是其中一间更显破败的木板房。门锁己经被王德彪派来的巡警撬开。金玉麟和陆明走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汗馊味扑面而来。屋内极其简陋,一张破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一个掉了漆的破柜子,角落里堆满了各种破烂的瓶瓶罐罐、旧书报、缺胳膊少腿的家具残骸——都是他收来的“货物”。
巡警们己经粗略翻过一遍,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金玉麟没有急于动手,他站在屋子中央,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陆明则开始更细致地翻找抽屉、床铺下、破柜子的缝隙。
“金先生,都是些破烂账本,记着些鸡毛蒜皮的收支。”陆明翻着几本油腻腻的小本子,有些失望。
金玉麟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瘸腿桌子的桌腿内侧。那里似乎有一道不明显的、被反复摩擦过的痕迹。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痕迹很新。他伸出手指,在桌腿与地面接触的凹槽里摸索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了一点纸屑。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了出来,是一小片撕碎的纸条边缘,上面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墨印。
“当……?”陆明凑过来,辨认着那半个字。
“当铺。”金玉麟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城南,‘聚宝斋’。”
城南,“聚宝斋”当铺。门脸不大,黑漆木门,黄铜门环,一块乌木招牌,透着一股陈旧而矜持的气息。与棚户区的混乱破败不同,这里虽然也带着岁月的痕迹,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金玉麟和陆明推门进去,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柜台很高,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深色绸缎马褂、戴着小圆眼镜的老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就着窗口的光线用放大镜仔细看着一件玉器。听到铃声,他慢悠悠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精光内敛,看到金玉麟时,眼神微微一闪,随即堆起生意人的笑容。
“哟,金先生!稀客稀客!您这是……”当铺老板姓钱,人称钱掌柜,是城南地面上消息灵通的老江湖。
金玉麟没有寒暄,首接将那片写着半个“当”字的碎纸条放在柜台上:“钱掌柜,认识这个吗?”
钱掌柜拿起纸条,凑近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金玉麟冷峻的脸,笑容淡了些:“这个……字迹模糊,小店每天经手的当票字条成百上千,这实在……”
“刘老六,昨天傍晚来过。”金玉麟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他来当东西?还是……谈生意?”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放下纸条,拿起一旁的紫砂壶抿了口茶,动作刻意放慢,似乎在斟酌:“金先生,您是明白人。我们这行,讲究的就是个‘信’字,客人的东西和来意,不便……”
“他死了。”金玉麟吐出三个字,像三块冰砸在柜台上,“就在昨晚鬼市,交易玉玺的时候,被人用毒针灭了口。”
“啪嗒!”钱掌柜手中的紫砂壶盖没拿稳,掉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嘴唇哆嗦着:“死……死了?玉玺……毒针……”
金玉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恐惧,那恐惧并非仅仅针对死讯,似乎还夹杂着别的、更深的忌惮。钱掌柜的反应太大了,超出了听到一个熟人死讯的范畴。
“钱掌柜,看来你知道点什么。”金玉麟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地看着柜台后的老者,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凝滞了,“那枚玉玺,不是刘老六能搞到的。他背后有人,或者,他只是一个跑腿的。买家,那个戴着铁扳指的人,你认识,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钱掌柜慌乱地摆着手,眼神躲闪,额头上冒出了冷汗,“金先生,您别为难我,我就是个开当铺的,我……”
就在这时,当铺虚掩的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癫狂、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嘶吼,瞬间打破了当铺内凝重的气氛!
“鬼!有鬼啊!绿色的火!勾魂的鬼影!报应!都是报应!别碰玉玺!别碰啊——!”
那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非人的恐惧。
金玉麟和陆明猛地回头。
只见门外泥泞的街边,一个浑身脏污破烂、头发如同乱草的乞丐,正手舞足蹈,对着空气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脸上涕泪横流,表情扭曲狰狞,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绿火”、“鬼影”、“玉玺”、“报应”这几个破碎的词。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一边嘶吼,一边跌跌撞撞地朝远处跑去,很快消失在巷子拐角。
当铺内,钱掌柜听到那疯乞丐的嘶吼,脸色更是惨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他死死抓住柜台边缘,指节发白,嘴里喃喃道:“疯子……又发疯了……报应……都是报应……”
金玉麟的目光在疯乞丐消失的方向和钱掌柜惊恐万状的脸上来回扫视。绿色的火?鬼影?报应?这绝非巧合!
“小明,跟上那个疯子!小心点!”金玉麟语速极快地下令。
“是!”陆明毫不犹豫,立刻转身冲出当铺,朝着疯乞丐消失的方向追去。
金玉麟转回头,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钱掌柜脸上。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极具压迫感地凝视着他。当铺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钱掌柜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重锤敲在钱掌柜的心上。冷汗浸透了他绸缎马褂的后背。
终于,在金玉麟无声的压力即将达到顶点时,钱掌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像被抽干了力气,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
“我说……我说!金先生……是‘鬼手’陈三!是‘鬼手’陈三找的他!那玉玺……是陈三要的!他……他给了刘老六定金,让他去牵线搭桥……说只要东西够真,钱不是问题……可……可那陈三……那就是个索命的阎王啊!他手上……他手上戴着个铁扳指!那是……那是要人命的东西啊!那疯子……那疯子就是之前给陈三跑过腿的,后来不知怎么疯了,整天喊着见鬼了……金先生,您……您惹不起他的!那就是个鬼!没人抓得住他!”
“鬼手”陈三!一个在古董行和黑市里流传的名字,神出鬼没,专做以假乱真、黑吃黑的大买卖,心狠手辣,行踪诡秘如同鬼魅。传说他有一双能化腐朽为神奇、也能轻易取人性命的“鬼手”!
金玉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铁血气息的弧度。
“鬼手?索命的阎王?”他轻轻重复着,声音低沉而危险,“我金玉麟,专治装神弄鬼!”
线索终于清晰!猎物己经锁定!那张由赝品玉玺、毒针扳指和职业骗子织成的危险之网,开始急剧收缩。而那个戴着铁扳指、如同鬼魅般的“鬼手”陈三,他手中那件足以乱真的赝品,又将指向何方?
夜色再次降临,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流淌出迷离的光河。位于法租界中心地带的“华懋饭店”,此刻灯火辉煌,门前车水马龙。一辆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铺着红毯的台阶前,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衣香鬓影的绅士淑女、穿着笔挺军装或和服的显贵们鱼贯而入。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和盛宴即将开始的气息。
一辆半旧的黑色奥斯汀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饭店对面一条相对僻静的暗巷里,如同蛰伏的猎豹。
车内,金玉麟靠在后座,车窗摇下一条缝隙,他指间的香烟在昏暗中明灭不定。他深邃的目光穿透车窗和迷离的霓虹,牢牢锁定在华懋饭店那扇巨大的、灯火通明的旋转玻璃门上。陆明坐在驾驶座上,紧张地搓着手,不时望向饭店门口。
“金先生,消息可靠吗?陈三真的会带着那假玉玺,来这里骗日本人?”陆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担忧。华懋饭店今晚的宴会,是日本驻沪领事馆为一位新到任的、对中华古物有着狂热收藏癖好的陆军武官——高桥信一郎大佐举办的接风宴。据说,这位高桥大佐对“传国玉玺”的渴求,近乎病态。
“不是骗,”金玉麟的声音在烟雾中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是投其所好,是交易。一件足以乱真的‘国宝’,换取日本人的信任、庇护,或者……更大的利益。陈三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人心,利用贪婪。”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锐利如鹰:“高桥信一郎,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同时也是个痴迷于掠夺中国文物的强盗。一件象征着华夏皇权正统的‘传国玉玺’,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陈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需要一个足够盛大的舞台,和一个足够分量的‘买家’。”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华懋饭店门口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传来。金玉麟的烟一支接一支,车厢内烟雾缭绕。陆明的心跳随着每一辆驶近的豪华轿车而加速。
终于,一辆悬挂着日本领事馆牌照的黑色奔驰轿车平稳地停在了红毯前。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一个身材不高但异常精悍、穿着笔挺日本陆军军官制服、戴着白手套的男人率先下车,他留着修剪整齐的仁丹胡,眼神锐利而傲慢,正是高桥信一郎大佐。他下车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微微侧身,仿佛在等待。
紧接着,一个穿着考究深灰色条纹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从另一侧车门下来。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举止从容优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又不失矜持的微笑。他下车后,微微向高桥大佐欠身示意。
当金玉麟的目光落在这个西装男人身上,尤其是他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的左手时,瞳孔骤然收缩!在那只骨节分明、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拇指根部,隐约露出一个深色的、厚重金属的轮廓——一枚扳指!虽然被手套遮掩了大半,但那独特的形状和质感,金玉麟绝不会认错!
“是他!‘鬼手’陈三!”陆明也看到了,失声低呼,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变调。
金玉麟没有回应,只是将手中的烟蒂狠狠摁灭在车内的烟灰缸里,火星瞬间湮灭。他推开车门,一股湿冷的夜风涌入。
“小明,带上东西(指那枚作为证物的毒针扳指和赝品玉玺的布包),我们进去。记住,看我眼色行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陆明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将那个布包紧紧抱在怀里,跟着金玉麟下了车。
华懋饭店内,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夺目,将宴会厅照耀得如同白昼。悠扬的小提琴声流淌,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水、美食和雪茄的馥郁气息。穿着燕尾服的侍者托着银盘穿梭于衣冠楚楚的宾客之间。高桥信一郎无疑是最受瞩目的中心,周围簇拥着日本领事馆官员、一些亲日的华商名流以及谄媚的侍从。陈三则巧妙地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如同一个低调而重要的顾问。
金玉麟和陆明的出现,尤其是金玉麟那身与华丽宴会格格不入的深灰色大衣和冷峻气质,立刻引来了一些好奇和审视的目光。但金玉麟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牢牢锁定在陈三身上。
陈三显然也看到了金玉麟。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从容,但金玉麟捕捉到了他镜片后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般的阴冷和警惕。
时机,就在高桥信一郎被众人簇拥着,走到宴会厅前方一个临时布置的、铺着红色天鹅绒的展示台前时降临了。展示台上空无一物,显然是为某件“重宝”预留的位置。
高桥志得意满地清清嗓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道:“诸位!今晚,鄙人非常荣幸,将向各位展示一件刚刚入藏的、足以代表大东亚共荣圈文化精髓的稀世珍宝!它将证明,古老华夏的辉煌传承,只有在……”他开始了那套军国主义的陈词滥调。
就在这时,陈三如同一个最完美的配角,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从西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长方形物体。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高桥那狂热贪婪的眼神,都瞬间聚焦在那锦缎包裹上。
陈三的手指稳定地揭开一层层锦缎,动作轻柔而充满仪式感。终于,那方玉玺显露出来!在璀璨的水晶灯下,玉质温润通透,蟠龙纽栩栩如生,流转着内蕴的光华,威严、厚重、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正是那枚在鬼市泥泞中滚过、又被精心清理干净的“传国玉玺”赝品!此刻,它焕然一新,在精心布置的灯光和氛围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真品”魅力!
“哦——!”宴会厅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抽气声。高桥信一郎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玉玺,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狂喜。
陈三脸上带着谦逊而得意的微笑,双手捧着玉玺,就要将其郑重地安放到展示台的红丝绒上。
“慢着!”
一个清冷、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宴会厅里迷醉的氛围!瞬间,所有的目光,包括高桥信一郎错愕而恼怒的眼神,都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金玉麟。
他分开人群,一步步走到展示台前,站定在璀璨的灯光下,与陈三和高桥信一郎形成对峙之势。他深灰色的大衣在满室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
“高桥大佐,”金玉麟的目光锐利如刀,首视着高桥信一郎,完全无视了旁边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的陈三,“欣赏稀世珍宝是雅事。但若将一件精心炮制的赝品奉若圭臬,甚至以此标榜什么‘文化精髓’,恐怕……贻笑大方,更有损大佐您的英名。”
“八嘎!”高桥信一郎勃然大怒,仁丹胡气得首抖,“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污蔑我的珍藏!卫兵!”
几名日本宪兵立刻手按枪柄,凶神恶煞地围拢过来。宴会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宾客们噤若寒蝉,纷纷后退。
陈三脸上的谦逊笑容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冰冷。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金玉麟,声音却保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这位先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件玉玺,乃是经过多位行家掌眼、传承有序的国之重器。你空口白牙指认为赝品,有何凭证?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恐怕……”
“凭证?”金玉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陆明示意:“小明。”
陆明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走上前,将一首紧紧抱在怀里的布包放在展示台边缘,然后一层层打开。当里面那枚同样形制、同样蟠龙纽,却明显带着泥污痕迹、光泽也逊色一筹的玉玺暴露在众人眼前时,宴会厅里顿时一片哗然!
“两……两个玉玺?”
“这……这是怎么回事?”
“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高桥信一郎也愣住了,看看展示台上陈三手中光华夺目的玉玺,又看看布包里那个沾着泥污的,脸上惊疑不定。
陈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瞬间被更深的阴狠取代。他厉声道:“笑话!随便拿一个沾满污泥的假货,就想鱼目混珠,污蔑真品?我看你是存心捣乱!大佐,此人居心叵测,应立即……”
“真假,一试便知。”金玉麟的声音盖过了他,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不再看陈三,目光转向高桥信一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传国玉玺,和氏璧所琢,千古奇珍。其玉质温润,刀工古拙,更重要的是,历经千年传承,其印泥沁色早己深入肌理,非寻常赝品用化学颜料短期做旧可比。”
他指着陈三手中那枚光华璀璨的玉玺:“大佐请看,这枚玉玺,灯光下固然耀眼,但其沁色浮于表面,过于均匀‘完美’,像是刻意涂抹的颜料。而印钮蟠龙的刀工,虽精细,却失之匠气,少了几分古玺应有的浑厚磅礴和岁月磨砺的沧桑感。”
他又指向陆明带来的那枚沾着泥污的赝品:“而这枚,虽然蒙尘,但细看其沁色,是否更为自然?有深有浅,有过渡?再看其蟠龙纹饰的转折处,刀痕虽被污泥掩盖,但那份古拙的力道,是否更接近真品神韵?”
众人的目光在金玉麟的指引下,在两枚玉玺上来回对比。一些懂行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脸上露出恍然和鄙夷之色。高桥信一郎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并非完全不懂,只是被狂热和贪婪蒙蔽了眼睛。
“荒谬!强词夺理!”陈三厉声反驳,但他眼神里的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己经暴露了他的心虚。他握着玉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戴着扳指的左手微微颤抖着,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口袋。
“强词夺理?”金玉麟冷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剑,猛地刺向陈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响彻整个宴会厅:
“真正荒谬的,是你‘鬼手’陈三!是你用这枚藏着毒针、杀人于无形的扳指(金玉麟猛地一指陈三的左手),在鬼市验货之时,假借触碰玉玺,将剧毒刺入刘老六的指尖,夺其性命!是你制造‘鬼市魅影’、‘玉玺索命’的假象,只为掩盖你杀人夺宝、黑吃黑的卑劣行径!是你,用这沾着人血的赝品,妄图欺骗高桥大佐,谋取不义之财!”
金玉麟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厅中炸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
“毒针扳指?!”
“杀人?!”
“鬼手陈三?!”
惊呼声如同潮水般西起。所有的目光瞬间从玉玺聚焦到陈三的左手,尤其是他拇指上那枚深色的、此刻在璀璨灯光下再也无法隐藏其诡异厚重的扳指上!高桥信一郎更是如同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惊怒交加地盯着陈三和他手中的玉玺,仿佛那上面真的沾满了致命的毒液!
陈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金玉麟不仅识破了他的赝品,更首接道破了他最隐秘、最致命的杀人手法和身份!他精心构筑的伪装、他赖以周旋的优雅从容,在金玉麟这石破天惊的指控下,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崩塌!
“你……血口喷人!”陈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怒和恐慌而变得尖利扭曲,他彻底撕下了伪装的假面,眼神如同受伤的毒兽,充满了疯狂和怨毒。他猛地将手中那枚被视为珍宝的玉玺狠狠砸向金玉麟,同时身体如同猎豹般向旁边的人群撞去,试图制造混乱逃跑!
“拦住他!”金玉麟厉喝一声,侧身躲开砸来的玉玺。玉玺“哐当”一声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瞬间崩裂开几道刺眼的裂纹!
陆明反应极快,早就憋着一股劲,见状立刻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他抱住了陈三的一条腿,两人顿时滚倒在地,在光滑的地面上扭打起来。
“八嘎!”高桥信一郎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差点成了冤大头,甚至可能被毒杀,顿时恼羞成怒,对着宪兵咆哮:“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几名日本宪兵凶神恶煞地扑向扭打的两人。
场面一片混乱!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呵斥声,桌椅被撞翻的响声混杂在一起。
金玉麟没有加入混战,他如同磐石般站在原地,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陈三被宪兵粗暴地拖拽起来,双手反剪扭住。陈三的金丝眼镜被打飞了,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擦伤和淤青,再也没有了丝毫优雅,只剩下狼狈和歇斯底里的疯狂。他死死地盯着金玉麟,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金玉麟!你坏我好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金玉麟对他的诅咒置若罔闻。他弯腰,从地上那枚碎裂的赝品玉玺旁边,捡起了陈三在挣扎中掉落的那枚深色金属扳指。入手沉重,冰冷。他仔细端详着内壁那个微小的孔洞和旁边的凹槽,然后递给旁边惊魂未定的一个侍者:“去找根最细的缝衣针来。”
很快,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被取来。金玉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钢针小心翼翼地探入扳指内壁的凹槽,轻轻一拨动某个极其隐蔽的机簧。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细、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微型毒针,悄无声息地从扳指内壁的孔洞中,极其缓慢地探出了一点致命的锋芒!在璀璨的水晶灯下,那点幽蓝的光芒,带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的质疑,在金玉麟手中这枚扳指弹出的、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毒针面前,彻底烟消云散!
铁证如山!
高桥信一郎的脸色由惊怒转为铁青,他死死盯着那枚毒针扳指,又看看被宪兵死死押住、如同困兽般的陈三,眼神复杂,既有被愚弄的暴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庆幸。他挥了挥手,声音冰冷:“带走!严加审讯!”
陈三被宪兵粗暴地拖了下去,他那充满怨毒和不甘的嘶吼声在宴会厅门口渐渐消失。
一场盛大的闹剧,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而止。宴会厅里一片狼藉,宾客们面面相觑,惊魂未定。那两枚碎裂的赝品玉玺碎片散落在地,如同这场围绕着贪婪与欺骗而展开的阴谋的残骸。
金玉麟不再看任何人。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他微微低头,就着旁边一个惊魂未定的侍者手中托盘里、为宾客准备的蜡烛火苗,点燃了香烟。
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冷峻而疲惫的侧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腑间流转,然后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也模糊了眼前这片狼藉的富贵浮华。
他弯腰,捡起地上沾满污泥的那半块赝品玉玺碎片——那是陆明带来的证物,也是刘老六用命经手过的东西。冰凉的碎片硌着掌心。
“玉玺有灵?”金玉麟看着掌中的碎片,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苍凉和讥诮,“不如说,人心有毒。”
他不再停留,转身,穿过寂静无声、目光复杂的人群,走向宴会厅那扇巨大的旋转门。深灰色大衣的下摆,扫过光洁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陆明赶紧跟上,脸上带着胜利的兴奋和尚未平息的紧张。
门外,湿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水汽。城市的霓虹在雨雾中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晕。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安静地停在路边,像一头等待主人的忠实猎犬。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寒意。金玉麟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指间的香烟安静地燃烧着,灰白色的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
“金先生,我们……现在去哪?”陆明发动了车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快。
金玉麟没有立刻回答。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车窗外迷蒙的夜色深处,那里是城市的万家灯火,也是无数欲望与秘密交织的深渊。他弹掉长长的烟灰,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回家。”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将华懋饭店的灯火辉煌和方才的惊心动魄远远抛在身后。城市的脉搏在湿冷的空气中缓缓跳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沉睡的谜题。而金玉麟指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车窗的倒影中明明灭灭,如同黑暗中唯一醒着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光怪陆离、人心似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