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院的日子,在宇文枭若有似无的“看护”和沈明珠滴水不漏的“顺从”假面下,滑入一种微妙的平衡。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那枚刻着“黑风峪——鹰”的精铁令牌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沈明珠的神经。林风在追查狼牙谷大火,宇文枭默许并严密监控……这潭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浑浊。她如履薄冰,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所有的疑虑和仇恨深深埋藏,等待一个契机。
契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带着淬毒的芬芳。
腊月廿八,年关将近。一场大雪过后,难得的晴日,阳光惨淡地照耀着王府的琉璃瓦,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寒光。栖梧院的门被叩响,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柔。
来人是沈玉瑶。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锦缎袄裙,披着雪白的狐裘,梳着时兴的飞仙髻,簪着赤金点翠的梅花簪,脸颊冻得微红,更衬得一双杏眼水波盈盈,楚楚可怜。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捧着几个精致的锦盒。
“姐姐!”沈玉瑶的声音带着惊喜和刻意的亲昵,快步上前,想要去拉沈明珠的手,“年关将至,妹妹特意来给姐姐请安!姐姐在王府过得可好?妹妹真是日日挂念呢!”
翠儿警惕地挡在沈明珠身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二小姐,我家小姐身子弱,受不得惊扰。”
沈明珠空洞的眼眸“望”向声音来源,心中冷笑。挂念?是挂念她怎么还没死透吧?她微微侧身避开沈玉瑶伸来的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疏离:“劳妹妹挂心。我……尚好。”
沈玉瑶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点假笑差点挂不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怨毒,随即又堆上更甜腻的笑容:“姐姐气色看着比在府里时好多了,想必是王爷疼惜。妹妹就放心了。”她示意丫鬟打开锦盒,里面是几匹上好的苏杭软缎和几盒名贵的胭脂水粉。
“一点微薄心意,给姐姐添些年礼。”沈玉瑶拿起最上面一个狭长的、用明黄锦缎包裹的锦盒,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知道姐姐如今身份贵重,寻常衣物配不上姐姐。妹妹特意寻了京中最巧手的绣娘,耗费数月,日夜赶工,为姐姐缝制了一套‘和亲绣衣’。用的是前朝贡品‘鲛绡云锦’,轻薄如烟霞,流光溢彩,据说连宫里的娘娘们都难得一见呢!姐姐穿上,定能艳压群芳!”她说着,亲手将那狭长锦盒递了过来。
一股极其清雅、带着冷冽梅香的馥郁气息瞬间扑面而来!正是沈玉瑶的独门熏香——“寒梅映雪”!
沈明珠心中警铃大作!沈玉瑶会好心给她送如此贵重的绣衣?尤其是这浓烈的熏香……让她瞬间想起雪夜那封染着同样气息的假军报!这绣衣,绝对有问题!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惊喜”和“无措”,摸索着接过锦盒:“妹妹……有心了。这……太贵重了……”
“姐姐喜欢就好!”沈玉瑶笑得花枝乱颤,眼中却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这绣衣针脚繁复,寓意吉祥,姐姐定要好好保管,待到年后宫中新春大宴,穿上它,必能为王府增光添彩!”她特意强调了“宫中”和“新春大宴”。
沈明珠指尖抚过冰凉滑腻的锦缎,空洞的眼眸茫然“看”着沈玉瑶的方向:“宫中……大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
“是啊!”沈玉瑶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兴奋,“听说陛下为庆贺新年与北境战事平息,要大宴群臣命妇呢!姐姐身为镇南王妃,定然是要出席的!到时候……”她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浓重的蛊惑,“姐姐穿上这身独一无二的绣衣,惊艳全场,让那些曾经看不起姐姐的人,都好好瞧瞧!也让王爷……面上有光不是?”
沈明珠心中冷笑更甚。激将?捧杀?还是……这绣衣本身就是致命的陷阱?她垂下眼睫,做出“感动”状:“妹妹……思虑周全。明珠……谢过妹妹。”
沈玉瑶目的达成,又虚情假意地关怀了几句,便带着丫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那浓烈的“寒梅映雪”香气,在室内久久不散,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小姐,这绣衣……”翠儿忧心忡忡,首觉告诉她这东西透着邪气。
“收起来。”沈明珠语气平淡,将锦盒递给翠儿,“仔细些。”她加重了“仔细”二字。
翠儿心领神会,捧着锦盒如同捧着毒蛇猛兽,小心翼翼地放到内室的衣柜深处。
接下来的几日,沈明珠表现得异常“珍视”这份“年礼”。她“兴致勃勃”地让翠儿将绣衣取出,在灯下细细“观赏”。她虽看不见,却用指尖一寸寸地抚摸着衣料。
“鲛绡云锦”果然名不虚传,触手冰凉滑腻,轻薄无比。沈明珠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仔细感受着每一寸纹理。衣料本身的轻薄和丝滑是正常的,但当她抚过衣襟、袖口、裙摆边缘这些需要加固或刺绣繁复的部位时,指尖的触感却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这些地方的布料,比其它地方稍显厚实、僵硬!触感并非单纯的绣线堆叠,而是带着一种……夹层的滞涩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巧妙地缝制在了两层薄如蝉翼的云锦之间!尤其是在后腰位置,那片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繁复区域,那异常的僵硬感和厚度最为明显!
沈明珠的心沉了下去。这绝不仅仅是装饰!如此精密的夹层,藏在这样一件象征“和亲”(和平亲善)的华服里……里面会是什么?毒药?暗器?还是……更致命的东西?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王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祥和。栖梧院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阴霾中。宇文枭似乎忙于年节和军务,来栖梧院的次数少了些,但沈明珠能感觉到,那双无形的眼睛,始终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转眼到了除夕。
皇宫夜宴的帖子果然送到了栖梧院。翠儿捧着帖子,如同捧着烫手山芋:“小姐……这……”
沈明珠坐在窗边,空洞的眼眸“望”着窗外绚烂的烟火。那短暂的光明在她眼中留不下丝毫痕迹,只有永恒的黑暗。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翠儿,把……那件绣衣取出来吧。”
“小姐!”翠儿惊呼,“那衣服……”
“替我换上。”沈明珠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是陷阱,也得踩进去看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倒要看看,沈玉瑶和背后之人,在这件象征“和亲”的华服里,藏了怎样一把淬毒的刀!
翠儿含着泪,颤抖着手为沈明珠换上那身流光溢彩、却暗藏杀机的“鲛绡云锦”绣衣。衣服上身,果然轻盈无比,流光溢彩,即使沈明珠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那非凡的质地和翠儿眼中无法掩饰的惊艳。然而,那后腰处被华丽刺绣掩盖的异常僵硬感,却如同芒刺在背。
皇宫,重华殿。
今夜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帝后高坐御座,百官命妇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盛世繁华。沈明珠在翠儿的搀扶下踏入大殿,那身独一无二的“鲛绡云锦”绣衣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
惊叹、艳羡、嫉妒、探究……各种视线交织在她身上,如同无形的蛛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萧皇后投来的、带着深意的目光,以及沈玉瑶坐在下首不远处,那极力掩饰却仍透出得意和恶毒的眼神。
宇文枭坐在沈明珠身旁,玄色亲王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冷峻逼人。他的目光在沈明珠身上那件华服上停留了片刻,幽深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芒,却并未多言。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发热烈。宫人们开始为各位命妇王妃添酒布菜。一个面生的宫女端着玉壶,低着头,脚步轻快地来到沈明珠身侧,为她斟酒。
就在那宫女放下玉壶,转身欲走的瞬间,她的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不小心”猛地撞向沈明珠!
“啊!”宫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这一撞力道极大!沈明珠猝不及防,身体被撞得向侧后方倒去!慌乱中,她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保持平衡,指尖却恰恰划过沈玉瑶面前的桌案边缘!
“嘶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
沈明珠宽大的云锦衣袖被桌案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的金饰钩挂住,猛地撕裂开来!一片轻薄如烟的淡金色云锦被生生扯下!
更令人震惊的是,随着那片云锦被撕裂,藏在衣袖夹层中的东西——赫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不是毒药,也不是暗器!
而是一张折叠得极薄、材质特殊、绘制着密密麻麻线条和标记的——边关布防图!
那张图上,清晰地标注着镇南王宇文枭麾下最精锐的“玄甲军”在北境几个关键隘口的布防位置、兵力配置、换防时间!甚至还有几条极其隐秘的、用于奇兵突袭的羊肠小道!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仿佛在刹那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那张从沈明珠撕裂的衣袖中飘落、静静躺在冰冷地砖上的布防图上!
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宇文枭猛地站起身!他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瞬间将周围的空气冻结!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带着足以冰封千里的杀意,先是扫过地上那张清晰无比的布防图,然后,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脸色瞬间惨白如鬼、浑身筛糠般发抖的沈明珠!
“沈、明、珠!”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如同九幽寒风,带着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冰冷,“你……很好!”
沈玉瑶在短暂的惊愕后,脸上瞬间浮现出无法抑制的狂喜和幸灾乐祸!她尖声惊叫起来,声音刺破死寂:“天哪!布防图?!姐姐!你……你竟然私藏如此机密的军图?!你这是通敌!是叛国啊!”
萧皇后端坐在御座旁,脸上那雍容温婉的笑容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深沉的震怒,她猛地一拍凤椅扶手,厉声道:“来人!将镇南王妃拿下!严加审问!”
数名身着金甲的御前侍卫立刻如狼似虎般冲上前!
翠儿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扑到沈明珠身前试图阻挡:“不!不是我家小姐!是有人陷害!陷害啊!”却被侍卫粗暴地推开。
沈明珠站在原地,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脆弱的蒲草。撕裂的衣袖露出半截藕臂,在刺骨的寒意和无数道冰冷目光中微微颤抖。那张致命的布防图静静地躺在她脚边,像一张无形的死亡判决书。
宇文枭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身上,那里面翻滚的怒火、背叛的痛楚、以及滔天的杀意,让沈明珠瞬间明白——这一次的陷阱,远比她想象的更致命!她落入了精心编织的杀局,而宇文枭……他信了!
假面彻底撕破,温存荡然无存。等待她的,是狂风骤雨般的雷霆之怒,和深不见底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