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那场冰冷刺骨的“婚约”之后,沈明珠便被一名沉默的侍女引到了所谓的“新房”。这里显然并非宇文枭日常起居的正院,而是王府深处一座独立的院落,名唤“栖梧院”。名字听着雅致,内里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清。
院落不小,亭台楼阁俱全,但缺乏人气,连廊下的宫灯都点得稀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新漆和未曾散尽的木头气味,一切陈设都是崭新的,昂贵、精致,却也冰冷、刻板,像一座精心布置的牢笼。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新婚的暖意和喜庆,只有被强行嵌入的、格格不入的华丽。
沈明珠在翠儿的搀扶下,摸索着坐在那张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边。触手是冰凉光滑的绸缎,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针脚细密,却毫无温度。那浓烈的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在黑暗的视野里无声地灼烧着。
“小姐……”翠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卸下沉重的凤冠霞帔,一边忍不住低声啜泣,“这算什么新婚啊……王爷他……他把您丢在这里就不管了……”她看着小姐苍白疲惫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
沈明珠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翠儿动作,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背上的旧伤在紧绷了一日后隐隐作痛,但更深的,是灵魂深处传来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寒冷和孤寂。
宇文枭那句“保你这条命”如同冰冷的锁链,锁住了她的喉咙。她赌命嫁入这龙潭虎穴,换来的就是这座冰冷囚笼和无尽的漠视。下一步是什么?成为他稳固权势的摆设?还是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复仇的火焰在心底微弱地燃烧,却抵不过这刺骨的冰寒。
“翠儿,”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小姐……”翠儿担忧地看着她。
“去吧,到外间歇着。”沈明珠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我没事,只想静静。”
翠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拗不过她,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内室,轻轻带上了门。
当房门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和外界的气息,沈明珠才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伪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新家具的漆味、熏炉里寡淡的沉水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微弱的陈旧尘土气息?这气息在崭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房间太大了。空旷带来的不安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她摸索着站起身,试图熟悉这个未来不知要囚禁她多久的空间。指尖拂过冰凉的雕花屏风,触碰到圆桌光滑的桌面,上面摆放着未动过的精致点心和冷透的茶水。她避开那些,沿着墙壁缓缓移动。
手指划过冰冷的墙面,是细腻的墙纸。她走得很慢,很仔细,像一个真正的盲人一样,用触觉丈量着这个陌生的牢笼。脚下是柔软厚实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寂静如同实质的幕布,包裹着她。
突然,她脚下似乎踢到了一个凸起的东西。那东西嵌在地毯边缘,微微隆起,触感坚硬冰凉,像是一个金属的机括。
沈明珠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蹲下身,手指仔细地摸索着那个凸起。不是寻常的踢脚线装饰,形状很特殊,像是一个小小的兽首浮雕,兽口微张。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试探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动,轻轻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机簧弹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紧接着,沈明珠左侧墙壁的某处,传来一阵极其低沉的、如同巨石摩擦般的“隆隆”声!
一道暗门!竟然真的存在!
沈明珠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恐惧和一种强烈的、近乎自毁的探索欲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进去?里面是什么?宇文枭的秘密?还是致命的陷阱?不进去?错过这次机会,或许永远无法再接触到这王府的核心隐秘!
复仇的火焰猛地蹿升,压过了恐惧。她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任何可以撕开沈家血案迷雾的线索!这扇突然出现的暗门,像一个致命的诱惑。
沈明珠咬了咬牙,不再犹豫。她循着那低沉摩擦声的来源,摸索着靠近墙壁。指尖触碰到一道冰冷的、石质的缝隙!她用力一推!
“嘎吱——”一声沉闷的声响,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门户在她面前悄然洞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铁锈和……某种陈旧血腥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没有光。绝对的黑暗。但沈明珠早己习惯。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没有动静,便深吸一口气,侧身挤进了那道缝隙。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她彻底吞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密室内的空气冰冷刺骨,带着地底特有的潮湿和腐朽味道。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地毯,而是坚硬冰冷的石砖,铺着一层薄薄的浮尘。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落得极轻。
空间似乎不小。她伸出手臂,指尖很快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架子。架子上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触感冰凉光滑,像是瓷器或琉璃。再往前,指尖划过冰凉的皮革,似乎是卷起来的图纸或书册。
她像一个幽灵,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地探索着。突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边缘锋利的金属物体。形状狭长,带着护手和柄——是一柄剑!一柄被搁置在架子上的剑!
沈明珠的心猛地一沉。宇文枭的密室,藏着兵器……这并不意外。但下一刻,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剑柄末端时,一个熟悉的、凹凸不平的刻痕瞬间烙印在她的指腹上!
嗡——!
仿佛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个刻痕!是……是沈家军特有的标记!一个简化的、咆哮狼头的图腾!父亲沈镇北的佩剑“破军”的剑柄末端,就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刻痕!她幼时曾无数次把玩过父亲的佩剑,这个独特的标记早己刻入她的骨髓!
这里怎么会有沈家军的佩剑?!
沈明珠如遭雷击,僵立当场。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疑云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难道……宇文枭与父兄的死有关?这柄剑是战利品?还是……
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如擂鼓。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她刚才还在为发现这密室而激动,此刻却只感到无边的恐惧!她撞破了什么?一个足以让她立刻粉身碎骨的秘密!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
“呼……”
一道极其微弱、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声,几乎贴着她的后颈响起!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沈明珠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有人!就在她身后!近在咫尺!她甚至能闻到那呼吸中浓重的血腥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宇文枭身上特有的、冷冽的沉水香气息!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看到了多少?!他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心脏和喉咙!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冰冷的密室里蔓延。只有身后那微弱而危险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一个冰冷低沉、毫无起伏、仿佛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她的心脏:
“本王的王妃……新婚之夜,不在喜房安寝,跑到这暗室之中,是在找什么?” 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让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沈明珠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完了!被当场抓包!还是在这藏有沈家军佩剑的绝密之地!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仿佛己经看到宇文枭眼中冰冷的杀意!
求生的本能如同濒死的野兽般爆发!在绝对的压力下,她那颗在绝境中磨砺出的心,反而在瞬间冷静下来!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她发现了剑!否则必死无疑!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荒谬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念头闪过脑海——装疯!利用她“癔症”的身份!
“啊——!” 沈明珠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般向前踉跄扑倒!她故意撞在旁边的金属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架子上的瓶罐摇晃碰撞。
“鬼!有鬼啊!”她顺势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声音凄厉破碎,充满了孩童般最原始的恐惧,“别追我!别过来!爹!娘!救我!好黑!这里好黑!我找不到路了……我要娘亲!呜呜呜……”她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仿佛真的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击溃了神智。
她像一个真正的疯子,在冰冷的地上胡乱挣扎、哭闹,完全沉浸在臆想出的恐怖幻象里,对身后那个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男人置若罔闻。
密室里只剩下她凄厉的哭喊和撞击声在回荡。
宇文枭站在原地,黑暗中,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清晰地捕捉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状若疯癫的身影。她撞得那么狠,哭得那么“真实”,仿佛真的被无形的恶鬼追逐。他的目光在她撞在架子时下意识护住头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向她刚才触碰过那柄佩剑的位置,幽深的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
他没有动,也没有阻止她的哭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黑暗中的一座冰山,散发着无声却沉重的压迫感。那目光冰冷地审视着地上“发疯”的女人,似乎在衡量她这出戏的真实性。
沈明珠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如同实质的目光,冰冷而充满穿透力。她只能更加卖力地扮演着疯癫,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宇文枭那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却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怕黑?”
沈明珠的哭喊猛地一滞,随即更加惊恐地尖叫起来:“黑!好黑!看不见!娘亲……你在哪里啊……我怕……”她像溺水者一样胡乱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
宇文枭没有再说话。他迈开脚步,绕过地上蜷缩哭喊的沈明珠,走向那个放置着佩剑的架子。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
沈明珠的哭声瞬间低了下去,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要做什么?去查看那柄剑?
然而,宇文枭的脚步只是在那架子前停顿了一下。黑暗中,沈明珠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手指过冰冷金属的声响,位置……正是那柄佩剑的剑柄!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脚步声继续响起,走向密室深处。他似乎在里面某个地方停留了片刻,然后才转身走了回来。
脚步声在沈明珠面前停下。那冰冷的气息再次笼罩了她。
“起来。”他的命令简洁冰冷。
沈明珠蜷缩着,没有动,依旧沉浸在“疯癫”的恐惧里,瑟瑟发抖。
一只冰冷的大手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臂!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铁钳般将她从冰冷的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动作粗暴,没有丝毫怜惜!
沈明珠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那近在咫尺的浓烈血腥气和沉水香混合的气息,几乎让她窒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大手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的冰冷温度,以及那蕴藏在平静表面下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力量。
“看来,‘癔症’未愈,还不识得路。”宇文枭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冰冷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叹息般的情绪?那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沈明珠以为是错觉。他拖着她,如同拖着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大步走向暗门的方向。
“轰隆”一声,暗门被推开。
宇文枭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沈明珠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被归位的物品。他毫不怜惜地将她推出暗门,推进了外面相对明亮的新房内。沈明珠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
“看好你的主子。”宇文枭冰冷的声音是对着闻声赶来的翠儿说的,目光却扫过内室那张大红的婚床,最终落在沈明珠那张惊魂未定、苍白如纸的脸上。他幽深的眼底,似乎残留着一丝未散的阴鸷,又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别再让她……‘走错’地方。”他的话语意有所指,带着冰冷的警告。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如同来时一般突兀。
“小姐!”翠儿哭着扑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沈明珠。
沈明珠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翠儿怀里,浑身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早己浸透了她的内衫。刚才在密室中那濒死的恐惧感,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
宇文枭最后佩剑的动作,那冰冷的警告……他究竟信了多少?他是否察觉了她对那柄剑的在意?那句“看来,‘癔症’未愈,还不识得路”……是纯粹的嘲讽,还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默认?
而那柄属于沈家军的佩剑,如同一个巨大的、染血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了沈明珠的心上。它为何会出现在宇文枭的密室深处?它与父兄的惨死,与沈家的覆灭,到底有着怎样可怕的关联?
宇文枭……这个男人,是深渊,还是她唯一能借以窥见真相的……钥匙?沈明珠蜷缩在翠儿怀里,空洞的眼眸望着无边的黑暗,第一次感到如此彻骨的寒冷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