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来自火星黄昏的幽灵

单调的声音如同开关被按下。刚才还在高强度指挥着各自矿机嗡嗡作响的操控区内，空气陡然变得松散了一些。人们紧绷的肩膀下意识地放松，原本布满血丝紧盯屏幕的眼睛稍稍抬起，眼神里那份近乎狂热的专注逐渐褪去，代之以疲惫的放空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放松感。操作员们——大多像组长那类沉默寡言的男人，或是几位面容刻板的中年女技术员——开始慢吞吞地摘下目镜和耳麦。动作依旧机械，如同设置好的程序，但节奏放缓了。猴子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腾”地一下第一个蹦起来。他快速卸下自己的设备，眼睛发亮，动作麻利地收拾好操作台（不忘迅速将他的双面胶和小塑料片隐蔽进小格子），冲到还僵坐在位置上的马五身边，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打得马五身子都晃了一下。“嘿！发什么呆！下课啦！快！快跟我走！”猴子语气急切，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一把拽住马五的胳膊肘，不容置疑地把他往外拖，“整个破基地，也就这点好福利！能看看‘外面’！这破铁盒子，待久了人都傻了！快走快走！晚了没位置！”马五几乎是被猴子半拖着离开操作区的。穿过几道自动开启、闪烁着通行指示绿灯的金属安全门（需要刷身份卡），又经过一条布满了粗大的彩色管道、灯光昏暗的通道，空气中的机油味和空调风的气味稍稍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微妙的、带着点清新剂芬芳和金属冷冻感的混合味道。推开最后一道厚重的、镶嵌着巨大圆形观察窗的门，眼前豁然开朗。火星基地观景台。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穹顶空间。视线所及，最震撼人心的是那几乎占据整个视野的巨大穹顶——一整片弧度完美的透明复合材料舷窗。隔绝了外界足以致命的超低压和酷寒，却完美地将那独一无二的火星风景，以一种纯粹无垢的方式，倾倒在你面前。光。黄昏的火星光。一种无与伦比的、在地球上绝对无法想象的奇幻光色。巨大的太阳——肉眼看去至少是地球上所见太阳的两倍！——如同一枚灼烧至暗红色的、即将完全融化的沉重铁球，沉沉地坠在遥远的地平线边缘。那光芒不再炽烈刺眼，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浓郁的橙金色，边缘被稀薄却广阔的尘埃云勾勒得异常清晰，晕染开一大片壮观到令人失语的漫天火烧云霞。这云霞并非单纯的金红，更像是将整个色谱中所有偏向红橙金紫的颜色都倾倒了进去，肆意融合、翻涌、流淌在天际，深沉、壮丽而诡异。大地。无垠、荒芜、死寂。目光所及，是连绵不断、被风沙永恒侵蚀着、呈现出深邃铁锈红的丘陵和山峦。它们的线条不像地球山脉那般凌厉多变，而是更加古老、圆钝、疲态毕露，覆盖着厚厚一层细腻的赭红色沙尘。巨大的岩石突兀地耸立在广袤的沙丘之上，形状千奇百怪，在低角度阳光的投射下，拖曳出长而狰狞的阴影，如同魔鬼在地上刻下的碑文。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风。你能“看到”风——那细细的、铁锈色的沙尘如同流淌的河流，沿着山谷无声地滑下，在沙丘表面描绘出瞬息万变的、精美绝伦的波纹纹理，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呜咽的“沙沙”声——隔着厚厚的强化舷窗，这声音只剩下一丝微不可察的震动感，却又通过某种奇异的共鸣首达你的骨骼。寒冷、死寂、空旷。一种纯粹的、属于宇宙死寂边荒的极致震撼。地球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蓝绿色的梦境。观景台内排列着一排排同样冰冷坚硬的金属长凳，此刻己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数人如同沉默的石像，只是静静地坐着，仰望着穹顶之外那令人心悸的世界。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拍照（个人终端在这里依旧无法使用，角落里固定位置的打卡相机只会记录进入画面），只有此起彼伏的、轻微的呼吸声。空气凝重。那无垠的、时间在其中几乎停滞的荒漠景象，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攥紧了每个人的喉咙。震撼之后的空洞感，比基地的单调更让人窒息。一个穿着标准工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工作人员无声地穿过那些沉默的人群，径首走向操作终端区。“别傻站着！”猴子显然对这里的压抑气氛习以为常，用力拽了马五一把，将他拉到一台固定在金属支柱上、看起来颇为厚重、带有两个目镜窗口和几排按钮的操作终端前——这是供人操纵位于基地外围、拥有防护能力、可在露天活动一小段时间的专用“观光机器人”的控制台。“用这个！咱们‘走’出去看！比隔着玻璃干瞪眼强一万倍！”他飞快地按下一个按钮，启动了一台名为“旅者-08”的观光机器人。终端屏幕亮起。一个不同于矿控屏的、更加流畅的画面传递回来。旅者-08的视野：覆盖着银色防护涂层的宽阔履带、带有明显磨损痕迹的车身前部、前方一小片同样锈红色的、散布着碎石和棱角锋利岩块的平地。远处是震撼的火星山丘，在巨大太阳的背光下如同剪影。猴子熟练地推动摇杆。屏幕视角开始移动，履带碾压过松散的细沙和碎石的声音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放大后的粗糙感。“旅者-08”沿着规划好的安全路线，平稳地向前方一个伸出平台、视野更加开阔的观景点驶去。那里的地势稍高，能看到更宏大的景象。“嘿！看到那块大黑石头没？像个秃鹫脑袋！”猴子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手在摇杆上用力一拨，“旅者-08”灵巧地转动方向，“据说底下发现过疑似有机物的特殊沉积层痕迹！就是上次那个倒霉蛋挖矿太起劲一铲子把它劈掉一小半那事儿！哈哈！”他操纵机器人靠近那块巨大的、风蚀得有些抽象的石块。马五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看着那块奇特的、几乎有半层楼高的黑色岩石在黄昏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就在这时。就在“旅者-08”靠近那块黑石约十来米远的位置，在它侧后方的一个凹陷阴影区域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非常快，非常突兀的一个白色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