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那沓还带着银行油墨香的救命钱,我第一时间冲回了医院。
一通手续办下来,看着我妈被推进手术室那扇冰冷的大门,我才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浑身上下,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连抬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又被走廊里的穿堂风一吹,那股子凉意,首往骨头缝里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脑子里,全是当铺里发生的那一幕。那是我这二十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趴在柜台上“挺尸”的废物。
我用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本事”,还有从莫师傅那儿耳濡目-染来的几句行话,硬生生从一个老狐狸嘴里,抢回了我妈的救命钱。
这感觉,怎么说呢?
既后怕,又他妈的有点……过瘾。
等我拖着两条跟灌了铅似的腿,回到平安居时,天己经擦黑了。
推开门,我心里“咯噔”一下。
店里亮着灯,莫师傅正坐在我那张吱呀作响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紫砂壶,一口一口地呷着茶。他面前的茶几上,还摆着一盘刚出锅的、冒着热气的五香花生米。
那架势,不像串门,倒像是在审犯人。
“回来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不咸不淡,像是从那紫砂壶嘴里冒出来的茶气,飘飘忽忽的。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把身子靠在门框上,没敢往里走。这一天的折腾,让我现在看见谁都心里发毛,尤其是我这位跟人精似的师父。
“听说,你今天去恒源当了?”他放下茶杯,终于抬眼看我,那双总是带着点浑浊的眼睛,今天却清亮得吓人,“还把一件嘉庆官窑的碎碗,给当了个大价钱?”
他消息还真他妈快。
我心里发虚,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运气好,碰上个肯出价的冤大头”
“运气?”莫师傅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不信,七分审视。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脸上来回地扫,像是在用X光给我做全身检查,想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小子跟我这儿装糊涂?恒源当的刘朝奉,是出了名的‘铁算盘’,我跟他打了半辈子交道,都没从他手里占过半点便宜。你一个毛头小子,捧着一包碎瓷片,就能让他点头出钱?”
他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几乎是贴着我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那口气里的压迫感,熏得我首想往后躲:“小子,你跟师父说句实话。那碗的门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别跟我扯什么运气,我这儿不信这个!”
完了。
我心跳瞬间漏了半拍。最难的一关来了。
我能怎么说?说我一摸那碗,脑子里就自动弹出来一份PPT,上面连它哪年哪月被谁摸过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要是真这么说了,莫师傅不把我当神经病送去安定医院,也得请个道士来我这儿开坛做法,给我好好“驱驱邪”。
我脑子飞速地转着,把在当铺里跟刘朝奉掰扯的那套词儿,在心里又过了一遍。不行,那套词儿是说给外人听的,唬得住刘朝奉,可绝对唬不住眼前这个老狐狸。在他面前耍大刀,我这把小刀还不够看。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路子——半真半假,把功劳往他身上推。
“师父,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挠了挠头,装出一副又后怕又有点小得意的样子,“我就是……就是按您平时教的那些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呗。”
我开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的“汇报演出”。
“您不是总说,看东西要看‘神’吗?我一拿那碗,就觉得它‘神’还在。虽说裂了,但那股子官窑的‘贵气’没散。然后我就想起来您说的,看嘉庆的青花,得看那‘小笔点染’的画法,还有那滚圆的‘泥鳅背’底足……”
我把我从脑子里那份“说明书”里看到的【档案信息】,和我从莫师傅这儿听来的零星知识点,天衣无缝地给嫁接在了一起。我说得有理有据,眼神“真诚”得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最后我寻思着,这玩意儿底子这么好,就算是碎的,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就壮着胆子跟那刘朝奉瞎掰扯,没想到……真把他给唬住了。”
我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莫师傅的表情。
莫师傅没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有审视,最后,全都化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像是想把我整个人给看穿,又像是想从我脸上找出撒谎的破绽。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端起茶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你小子……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他摇了摇头,脸上那股子困惑和不解,怎么也藏不住。
“我教你的那些,都是些皮毛。你自己能举一反三,还敢跟刘朝奉那种老油条叫板……行,出息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我成功了。
我用一个“天才”的、让人无法反驳的“事实”,在我最亲近、也最了解我的人面前,为我这匪夷所思的能力,披上了一件最坚固的“金钟罩”。
莫师傅没再追问,但那股子围绕在我身上的、探究的压力,却并没完全消散。
他话锋一转,敲了敲桌子:“不过你小子别觉着自己行了就瞎飘。古玩这行水深着呢,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今天这是撞大运,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事了。”
他从盘子里捏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嘣一声嚼碎。
“正好,你既然开了窍,也别总在店里窝着发霉。明儿潘家园有‘鬼市’,天不亮就开。听说‘聚宝阁’的吴老板要放一批从南边过来的‘新货’,据说是【物择社】的路子,东西干净,开价也狠。”
“你小子,敢不敢去见识见识?”
莫师傅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
他让我去,一是想让我开阔眼界,见识真正的江湖险恶;二也是想再看看,我这个徒弟的“开窍”,到底是昙花一现,还是真有两把刷子。
可他不知道,【物择社】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当铺里听到的那句议论,像一根小刺,又在我心里冒了出来。
我攥了攥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我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一次“见识”,这可能是他妈的,我第一次能主动接触这个神秘组织、寻找真相的唯一机会。
我抬起头,迎上莫师傅的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去!怎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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