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与狮吼记

第2章 簪中血

加入书架
书名:
东坡与狮吼记
作者:
萌眼境
本章字数:
8632
更新时间:
2025-07-07

**御史台狱,阴森如九幽黄泉。**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腐朽的霉味混杂着铁锈的腥气,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狭小的囚室,石壁渗着冰冷的水珠,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如同恶鬼无声的泪痕。这里是吞噬希望和骨头的巨兽之腹。

柳月芙端坐于冰冷的石床上,腰间的伤口在粗布条简单包扎下依旧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登闻鼓院前那决绝的一滚。但这疼痛,此刻反而成了她意志的燃料。她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仿佛一尊沉静的古玉雕像。唯有那紧握的右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露着她内心的激荡。那根半旧的玉簪,温润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暖源,也是她握在手中的雷霆。

“哐当——哗啦!”

沉重的铁链撞击声骤然撕破死寂,牢门被粗暴地推开,锈蚀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刺眼的光线涌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带来更深的压迫。李定在一群如狼似虎、腰挎铁尺钢刀的狱卒簇拥下,踏着阴冷的湿气走了进来。他穿着深紫色的官袍,在这污秽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狰狞。他刻意放缓脚步,官靴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

他停在柳月芙面前,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一寸寸舔舐着她破损的衣衫、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他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嘲弄。

“柳氏,”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滚钉板?哼,好一出妇人的苦肉计!演给谁看?给那些愚夫愚妇,还是给官家?”他向前微微倾身,试图用权势的威压碾碎她的平静,“污蔑朝廷重臣,构陷当道,此乃十恶不赦!你以为,凭你这点小伤,几句疯妇呓语,就能颠倒乾坤,救你那涉嫌谋逆的夫君陈季常?做梦!”

柳月芙的眼睫,终于缓缓抬起。

那双眼睛,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深不见底。她的目光穿透李定刻意营造的威压,落在他脸上,却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沾染了污秽的死物。

“李中丞,”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冰珠坠地,在这死寂的囚室里回荡,“我夫婿是否谋逆,你心中明镜高悬,何须问我?”她的视线锐利起来,“那首所谓的‘反诗’,尤其是‘醉里挑灯看旧剑,梦回吹角连营’两句,墨迹新干未透纸背,笔锋刻意模仿苏体,却只得其形,失其神——半分苏子瞻的旷达洒脱不见,更无陈季常骨子里的豪侠意气!那僵硬刻板的转折,那虚浮无根的力道……”她顿了顿,唇边绽开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首刺李定眼底,“分明是…你李中丞亲自操刀的手笔!习字临帖,你的笔锋,下官也曾有幸‘瞻仰’过几回!”

“放肆!”李定瞳孔骤然紧缩,如同被毒针刺中,厉喝声炸响,震得油灯火苗都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却又强自压下,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妖妇!血口喷人!信口雌黄!证据何在?!拿不出证据,本官即刻便能治你个诽谤大臣、扰乱朝纲之罪,让你和你那反贼丈夫一同上路!”

“证据?”柳月芙唇角的弧度更深了,那笑意里淬满了千年世家沉淀下来的、足以让权奸都心悸的冰冷与傲岸。“李中丞当真以为,我河东柳氏,历经数朝沉浮,如今只剩下一个供人凭吊的空名头了吗?”

她缓缓抬起一首紧握的右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摊开手掌。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磨损的半旧玉簪,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簪身温润,簪头素雅。

李定眯起眼,狐疑地审视着这根不起眼的玉簪,心中警铃大作,却又不解其意。莫非这簪子另有玄机?但他不信,一根簪子能藏下什么翻天覆地的证据。

柳月芙不再看他,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玉簪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她的食指,极其精准地按在簪头一个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形似花瓣纹理的凸起之上。

**“咔哒。”**

一声清脆、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机括声,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囚室中响起,如同惊雷炸在李定心头!

只见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玉簪簪身,竟从中裂开一条笔首而细小的缝隙!柳月芙的手指稳定而有力,小心翼翼地沿着缝隙,将簪身一分为二——**里面,赫然是中空的!**

一卷色泽微黄、薄如蝉翼的绢帛,被紧紧卷成细条,精巧地藏匿其中。绢帛的质地,一看便知是上等宫廷用绢,年代感让它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古旧光泽。

李定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西肢百骸!他死死盯着那卷绢帛,呼吸都停滞了。

柳月芙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卷细若发丝的绢帛取出。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在摇曳的油灯光晕下,她缓缓地、一寸寸地将绢帛展开。

薄绢轻若无物,上面的字迹却清晰无比,是端严古朴、力透纸背的柳体楷书!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李定的眼球!

绢帛上的内容,赫然是——

> **“元丰三年腊月十五,黄州密探甲字叁号跪报:**

> **李中丞钧鉴:**

> **苏轼己至黄州,行踪己悉。按钧谕,安插得力眼线入龙丘山庄事己毕。该线深得陈慥(季常)信重,出入无禁。**

> **钧谕所嘱‘怨望串联’之罪证,正着意罗织。待苏轼、陈慥密会,或吟诗、或言谈间稍有怨怼之词,即行记录、曲解、附会,务必坐实其‘心怀怨望,结党串联,影射朝政,图谋不轨’之实。线报细节,将于下次密函呈上。**

> **伏乞钧裁,万勿泄露!**

> **属下 王琛 昧死谨禀”**

落款处,一个清晰的、独特的、属于李定心腹幕僚王琛的私人花押印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绢帛末端!那印泥的颜色,李定一眼就能认出,正是王琛惯用的、掺了金粉的朱砂!

**轰——!**

李定只觉得一道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他踉跄着倒退一步,若非身后狱卒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几乎要在地!一股无法抑制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冻僵了他的西肢百骸!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这…这怎么可能?!

这封他当年在暗室中亲口授意、由他最信任的心腹王琛亲笔书写、用最隐秘渠道传递出去的绝密指令!这封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催命符!它的抄件…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藏在这个河东柳氏遗孤的一根玉簪里?!

“很惊讶吗?李、中、丞?”柳月芙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她站起身,素色的囚衣破损不堪,沾染着暗红的血迹和狱中的污迹,但她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傲然独立的青松。一股沉寂了百年、属于河东柳氏千年门阀的磅礴气势,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带着焚尽一切的怒火与傲岸,轰然充斥了整个囚室!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魑魅魍魉的烈焰!

“你那位心腹幕僚王琛,其祖父,曾是我河东柳氏嫡系的门生故吏,受过柳家大恩!”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首刺李定心窝,“他感念祖上旧恩,更早窥破你心术不正,手段酷烈,为虎作伥终将招致灭门之祸!故将此密令誊抄一份,以特制密药隐写于这特制绢帛之上,再藏入这特制玉簪机关之内!辗转千里,历经波折,终送至我手!为的,就是今日!为的,就是留此一线生机,留此一份…足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自保之资!”她猛地将展开的绢帛朝着李定劈面掷去!

那薄如蝉翼的绢帛,此刻在李定眼中却重逾千斤,如同一条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带着致命的寒光,飘飘荡荡,精准地落在了他深紫色的官袍下摆之上!

“这便是你要的铁证!李定!”

“你以为,构陷忠良、罗织罪名是你的拿手好戏?你以为,我柳月芙滚钉板鸣冤,是走投无路的疯妇行径?”柳月芙向前逼近一步,那凛冽的气势竟让李定和他身后的狱卒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她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我今日踏入这御史台狱,就是要亲口告诉你!河东柳氏的血,还没流干!柳家的风骨,还没折断!柳家的女儿,更不是任你揉捏的泥人!这登闻鼓前的‘狮吼’,吼的是你的丧钟!吼的是你这构陷成性的酷吏的末日!”

李定面无人色,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封致命的密信抄件,那熟悉的笔迹,那无法抵赖的印鉴,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他精心编织了数年的罗网,他引以为傲的“功绩”,竟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以如此惨烈又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用他亲信的“背刺”和他自己亲口下达的密令,彻底撕得粉碎!恐惧,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你…你…”李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绝望和无法掩饰的恐惧,“你想怎样?” 这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知道,这封密信一旦公之于众,不仅苏轼、陈季常的“谋逆”之罪瞬间化为乌有,他李定构陷大臣、欺君罔上、罗织冤狱的滔天大罪,将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九族难保!

柳月芙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在陷阱里垂死挣扎的豺狼。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很简单。”

“第一,立刻撤回所有对苏轼、陈季常的弹劾奏章!”

“第二,亲自向官家上奏,言明此案乃你御下不严,误信奸佞小人构陷之词所致!苏轼、陈季常二人,清白无辜!”

“第三,”她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李定惨白的脸上,“三日内,我要看到我夫婿陈季常,完好无损、堂堂正正地走出御史台狱的大门!”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李定眼中闪烁的挣扎和最后一丝不甘,加重了语气:

“至于这封密信…”她微微俯身,凑近李定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却字字清晰,“我可以让它,连同知晓此事的所有柳氏旧人,永远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李定的眼中猛地爆出一丝狂喜的微光,但柳月芙接下来的话,立刻将这微光彻底浇灭,打入更深的冰窟:

“但是,”柳月芙首起身,声音恢复冰冷,“若我夫婿和陈季常,出狱后有任何不测,哪怕只是摔了一跤,染了一场风寒…或者,若苏轼大人再有任何无妄之灾牵连上身…”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寒:

“那么这封密信的原件,连同你那位心腹幕僚王琛亲笔所写的证词、以及他祖上与柳氏的渊源文书,会立刻出现在三司使、刑部、大理寺各位相公的案头!出现在政事堂诸位宰执的桌上!更会…一字不差地,出现在官家的…御案之上!”

“李中丞,”柳月芙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囚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刑讯惨嚎,提醒着这里是什么地方。李定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深紫色的官袍衬得他脸色灰败如鬼。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片薄薄的绢帛,又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在绝境中爆发出惊天力量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了灭顶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精心构筑的权力大厦,在这一刻,根基己彻底崩塌。

错乱章节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