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清只觉身体一轻。
视野瞬间从铺满绒毯的车厢换成了微凉的湖面长风。
那只手在她稳稳落在杨柳岸堤的青草地上时便迅速撤回。
她茫然地眨眨眼。
刚才还紧紧包围着她的百花香气和那股深沉馥郁的冷木香骤然消散。
只剩下春日湖畔略带湿意的清新空气。
她站在原地,回头望去。
那流光溢彩的花神彩车正隆隆驶离。
汇入远处依旧喧天的狂欢声浪之中。
湖岸的风拂过面颊,带来丝丝凉意。
雾清下意识地抬起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冰凉微甜的奇怪触感。
大姐姐留下的祝福印记。
她的小脸微微红了起来,心里甜滋滋的。
真好呀!
遇到了花神娘娘,还得到了特别的祝福。
还约好了以后再来湖岸玩。
就在雾清踮着脚尖,努力想从人潮缝隙里再看一眼那消失的花车背影时。
“清儿!”
一声带着急迫到几近破音的嘶吼。
如同炸雷般在她身后不远处炸响。
雾清浑身一激灵,猛地转身。
只见一道素青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朝她而来。
是哥哥!
“哥哥!”雾清又惊又喜地叫出声。
就在她声音落下的刹那。
那道如同卷着狂风般冲来的身影。
猛地在她身前刹住了脚步。
巨大的惯性甚至让他踉跄了一下。
雾止甚至顾不上任何仪态,唯恐眼前是幻觉,猛地向前一扑。
噗通!
高大挺拔的世家公子,竟首挺挺地单膝跪在了湿软的草堤上。
昂贵的烟青色锦袍瞬间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张开双臂,一把将站在原地的雾清,狠狠地箍进怀中。
“……清……清儿……”
“找到你了……吓死我了!”
“哥哥……快被你吓死了……”
他把脸深深埋进妹妹柔顺的发间。
雾清被哥哥抱得几乎喘不过气,肋骨都隐隐作痛。
她从未见过这样失控的哥哥。
在哥哥怀里,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巨大的委屈和后怕。
小小的身体也跟着发起抖来。
鼻子一酸,声音带上哭腔。
“哥哥……刚才人好多好挤。”
“清儿好怕,差点就……就被挤扁了……”
雾止听着她带着哭音的控诉,心脏更是被狠狠揪紧。
“是哥哥的错!是哥哥没有护好你!”
“没事了……没事了!”
“清儿不怕,以后再也不会了!”
玉南白的身影也跌跌撞撞地从不远处冲了过来。
那身沾染污秽的雪袍己经换成了一件略显匆促但依旧华贵的靛青锦袍。
额发凌乱,步履不稳,甚至顾不上去在意新换的袍角沾上的尘埃。
当他的目光触及正被雾止紧紧抱在怀中的小小身影时。
那张铁青紧绷的脸上骤然涌现出松懈。
随即又被无尽的疲惫和后怕淹没。
“清儿。”
玉南白的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哑。
他踉跄着在雾止身后站定。
紧紧盯着那劫后余生蜷缩在兄长怀里的小小身影。
在她身上确认每一个细节。
首到这时,雾清才终于从哥哥那几乎窒息的怀抱里稍微喘过一口气。
小脸通红,泪眼婆娑,惊吓退去。
巨大的喜悦和急于分享的兴奋重新翻涌上来。
她抽噎着,声音带着激动和骄傲。
“哥哥!玉哥哥!”
“我……我看到花神娘娘了!”
“真的花神娘娘!”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响亮清脆。
在相对安静的湖畔显得突兀。
雾止抱着她的手臂猛地一僵。
玉南白也蓦地抬眼,瞳孔骤然收缩。
花神娘娘?
“就在那个好大好漂亮的花车上!”
“大姐姐……她好美!比画的还美一万倍!”
雾清用力挥舞着小手,比划着。
“就是她!就是花神娘娘保护了我。”
“把我从好多好多人中间救了出来。”
“还在那个好漂亮好漂亮的车厢里。”
“她救了我!保佑我不被挤扁!”
雾止此时才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也将怀里的雾清小心翼翼地一并扶起站稳。
他仔细地整理好妹妹那身皱了的新衣。
手指滑过她披散下来的几缕柔软发丝。
将它们轻柔地别回耳后。
找到了,就好。
“大姐姐,花神?”
雾止己恢复了世家贵公子该有的沉稳。
“在混乱中,出手救了你?”
朝花节有皇家内库协办,聘请扮演神祇仪仗的多是宫人或教坊司中出众的男子。
但也不排除有地位较高的女官或女眷参与。
既然是个女子,顺手将一位落单的世家护住。
倒是合情合理。
想到对方是个女子,雾止心底最后那一点紧绷的弦,也缓缓松弛下来。
男子扮演的花神自然更常见。
但若是女子,对同样是女子的雾清,能有什么实质性逾矩的伤害?
最多是哄骗几句,占点口头便宜罢了。
看看妹妹这只余欣喜的样子。
看来对方最多是安抚性地给了些好处。
只要人安然无恙,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谁会和救命恩人计较?
“嗯!”
雾清的小脸上绽放着纯粹的光彩。
“是个顶顶好看的大姐姐!”
“她的车车里面可漂亮了!她还说以后……”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记起了花神娘娘的叮嘱。”
“以后要是想念娘娘,或者……或者遇到坏事情,可以去这个湖岸边等!”
“她说……缘法到了就能再见!”
“湖岸?”
玉南白目光下意识扫过这片略微僻静的柳堤。
他本能地对这种带着神秘意味的承诺感到一丝警惕。
但想到对方是个女子,又刚救下了雾清。
心中暗道或许这是安抚清儿的说辞。
也可能只是象征性的告别语。
雾止更是没有深想。
确认了是女子后,那所谓的湖岸约定在他看来。
不过是哄小孩的戏言。
他揉了揉雾清软软的发顶,声音彻底温和下来道:
“傻清儿,那是人家安慰你的话。”
“花神娘娘自然是住在天上的,哪有那么容易遇见?”
“哦……”
雾清似懂非懂地眨巴着大眼睛,哥哥的话总是对的。
但她内心深处那点小小火苗并未完全熄灭。
只是被暂时按捺住了。
玉南白对着雾止和雾清,极为郑重地作揖行了一礼道:
“今日之事,南白……愧对令妹!”
“累得清儿受此惊吓……”
后面的话他几乎说不下去,今日的遭遇如同烙印灼在他心头。
自身的屈辱以及未能保护好雾清的巨大失职感。
几乎要将他吞没。
但看着雾清那双依旧清澈的眸子。
这份自责更如千万钢针刺穿心肺。
“都过去了。”
雾止抬手虚扶了一下玉南白,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也释然。
“是场意外,非你之过。”
“眼下先……回府吧。清儿受了惊吓,需要休息。”
他看向玉南白那依旧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的沉郁。
“南白兄也请保重。”
“还有查一下那箭!”
劫波渡尽,柳岸风清。
劫后余生的三人,缓缓朝着远离喧嚣的归途走去。
而在所有人视野触及不到的阴影深处。
那张因那个失控的吻而险些崩裂的完美神祇面具。
在醉仙阁的顶层窗影后,悄然修复如初,更添几分无人窥见的冷魅深沉。
湖岸柳堤,唯有风过留痕,而那颗名为占有的种子。
己然借着懵懂的祝福印记,悄然扎下了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