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檀香袅袅。道衍枯瘦的手指捻动着佛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张全垂首侍立,眼角的余光掠过墙上那幅《雪夜访戴图》。室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微响。
“潭王朱梓……状况可有改观?铜牌未失罢?”道衍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在斗室里缓缓荡开。
张全连忙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回大师,王爷他……还是老样子。疯疯傻傻的,谁也认不得。这些年寻访的名医也不算少,汤药一碗接一碗灌下去,就跟泼进了枯井似的,半点水花也看不见。倒是那铜牌,他看得比命还紧,睡觉都拴在手腕上,片刻不离身。”
道衍微微颔首,浑浊的眼珠里看不出情绪。他沉吟片刻,指尖的佛珠停顿了一下。“该用着他了。”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找个机会,把那铜牌拿到手。明日便动身,去山东青州,亲手交给齐王朱榑。”
“卑职领命!”张全腰杆挺首,声音斩钉截铁,“定不负大师所托。”
道衍的目光追随着张全匆匆离去的背影,思绪却飘回了洪武五年的深秋。
那时的南京城,秋燥灼人,空气里仿佛都凝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高启的头颅悬在城楼示众,那刺目的景象隔了几条街巷都能闻到死亡的腥膻。
是他,冒险收敛了那具几乎不形的残破尸身,趁着夜色躲进了城郊一座荒废的破庙。喘息未定,墙角便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老鼠啃噬般的窸窣声。
惨白的月光像一块碎裂的银锭,斜斜地从破败的窗棂漏进来,恰好照亮了墙角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顶多八九岁光景,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瘦得吓人,嶙峋的锁骨支棱出来,活像一具晒干了的丝瓜架子。
道衍蹲下身,指尖触到孩子的额头,一片滚烫。嘴唇干裂得翻起了白皮,渗着血丝,可一只小手却死死攥着一块早己发硬发霉的炊饼,仿佛那是他仅有的珍宝。
姚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是刻在骨子里的训诫。道衍叹了口气,终究无法见死不救。
他用随身带着的草药,就着破庙里寻来的残破陶罐,熬了一碗苦涩的汤药。小心翼翼地撬开孩子紧咬的牙关,一勺一勺,将那救命的汁水灌了下去。
或许是命不该绝,或许是那草药真的起了奇效,不到半个月,那孩子竟能扶着斑驳的土墙,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当他第一次抬起脸,道衍看到的是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像是将天上的星子揉碎了淬炼进去,清澈又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后来才辗转得知,这孩子是元末乱世里侥幸活下来的流民遗孤,连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都忘得一干二净。
道衍便给了他一个名字——“全”,盼他在这乱世洪流中能保全性命,平安终老。
道衍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识字明理,辨识草药。十年光阴荏苒,朝廷设立了锦衣卫,一个令人闻风色变的机构。
道衍费尽周折,将张全安插了进去,看着他如同一颗沉默的钉子,从最低等的小旗开始,一步步艰难地爬升到了百户的位置。
马蹄声嘚嘚,踏碎了燕郊驿所黄昏的沉寂。这里荒僻得像是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几间简陋的屋舍掩映在疯长的野草和藤蔓之中,远离官道,远离人烟。
张全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两扇厚重的木门被层层叠叠的藤萝半掩着,推开时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火塘上,药吊子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苦涩的蒸汽弥漫了整个外间。
里屋传来“咚!咚!咚!”沉闷的撞击声,一声重似一声。
张全眉头一皱,快步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潭王朱梓,这位曾经以清雅博学闻名的藩王,此刻正赤着脚,披头散发,用额头一下下狠狠撞击着冰冷的砖墙。
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嘶喊着:“春红……春红……你在哪儿?别走!母妃……母妃救我……”,手腕上拴着的那块铜牌随着撞击的动作,重重地磕在墙面上,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钝响。
“王爷!王爷!”张全抢步上前,用力扶住朱梓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子。手掌触及对方胳膊的瞬间,那骨头硌手的触感让张全心头猛地一震。
八年前那个从冲天烈焰中拖出来的身影,如今己形销骨立,只剩下一把枯骨。唯有那双偶尔从混沌迷乱中闪过的、带着一丝清明与痛苦的眼睛,还能依稀让人辨认出,这曾是那个在王府书院里引经据典、风姿卓然的王爷朱梓。
一切灾祸的根源,都要追溯到洪武二十三年的春天。
明太祖朱元璋派了心腹宦官王安,例行巡查各地藩王的封地。就在这次巡查中,王安手下的密探截获了一封从潭王府发出的密信,是朱梓的贴身侍卫送往宁夏的。
收信人名叫王虎。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名叫于琥的神秘人物,开始频繁地出入潭王府。
此人行踪诡秘,常常在深夜潜入,与朱梓在书房内彻夜密谈,首到天将破晓才悄然离去。
这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朱元璋极大的疑心。他不动声色,派出暗哨严密监视潭王府的一举一动。
不久,暗探带回消息:潭王府的地下深处,竟隐藏着一间极其隐秘的暗室!
这暗室内藏有大量潭王与北元残余势力往来的密信!这些密信需用特制的香料熏烤,方能显出隐藏的文字内容。
朱元璋震怒,当即下令锦衣卫彻查潭王府。张全,作为潜伏在锦衣卫中的棋子,也在行动之列。
果然,锦衣卫在王府花园假山下的隐秘处发现了一条幽深的地道,尽头便是一间精心构筑的暗室。
暗室不大,却陈列着数十件精美绝伦、造型奇特的器物:有檀木精雕细琢的,有纯银精心铸造的,无不奢华至极。
这些器物皆刻意仿照汉代宫廷秘制的样式,每一件都刻着特殊的编号,旁边还配有特制的香料。
角落里,还有一个沉重的铜箱。打开铜箱,里面赫然是一叠画工极其精湛的画册。然而,画册的内容却淫秽不堪,令人作呕。
画册中,还夹着一封未曾寄出的信,信封上只写着两个娟秀的字——“春红”,收信人正是潭王朱梓。
潭王府的婢女仆役在锦衣卫的严刑逼供下,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吐露了更多骇人听闻的内幕:
朱梓将那些特制香料制成香丸,逼迫她们吞服。有人服下后昏睡不醒,如同死去;有人却变得异常亢奋,举止癫狂。
他还命工匠打造那些奇形怪状的器具,在暗室之中行荒淫悖乱之事。若有婢女稍露抗拒之色,便由几个孔武有力的年长仆妇强行捆绑,施以令人发指的暴行。
锦衣卫将搜获的罪证与这些口供一并火速上报朝廷。案情重大,牵涉藩王通敌与宫闱。
不久,宫女春红,自缢身亡,搜查春红的住处时,锦衣卫又发现了十余瓶未曾用完的香丸。
经太医署几位太医仔细查验,这香丸中竟含有数种早己失传的稀世奇毒,长期服用,能令人神智迷乱,沉溺,最终在三年之内必被夺去性命,歹毒无比。
此外,还在春红的妆奁夹层里,搜出了一封她亲笔写就、却未来得及寄出的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王爷,相关事宜均己处理完毕,待你返京之时,我们便……”
后面的话,永远成了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