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敞轩,瞬间只剩下两人。
南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阳光驱散不了这里的寂静,反而让那份无形的压迫感更加清晰。
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活像个第一次被夫子叫去训话的蒙童。
“来了?”
离十六的声音响起,依旧低沉悦耳,却比昨夜少了几分刻骨的冰冷,多了几分慵懒的随意。
他缓缓转过身,覆着丝带的脸庞“望”向南瑞的方向,薄唇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小殿下昨日受惊了。今日备了些清茶,权当……压惊?”
他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向茶海。广袖随着步履轻拂,姿态从容优雅,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闲适。他在主位坐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南瑞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努力挺首了背脊,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过去,在离十六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他刻意坐得离茶海远了些,仿佛那紫檀木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离十六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唇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倾身,开始专注地摆弄起面前的茶具。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
烫杯、温壶、置茶、高冲、刮沫、淋盖……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流畅,如同早己演练过千百遍。
那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在素雅的茶具间翻飞,竟比那莹润的天青釉色更引人注目。
南瑞原本高度紧张的神经,竟被这赏心悦目、充满仪式感的动作奇异地安抚了些许。他不由自主地盯着离十六的手看。
那双手,昨夜还握着冰冷的玉笛抵着他的咽喉,此刻却在做着如此风雅的事情。强烈的反差感让南瑞有些恍惚。
水沸了,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离十六执起白玉提梁壶,悬壶高冲,滚烫的水流如同银线注入茶壶,瞬间激荡起浓郁的茶香,混合着水汽氤氲开来。
“这是明前龙冠!”
离十六的声音在茶香中响起,低沉悦耳,如同古琴的余韵,“生于高山云雾,采于晨曦露重之时。需得这虎跑泉的活水,才能激发出它十分的清冽甘甜。”
他一边说,一边将第一泡洗茶的水缓缓倾入茶海,动作优雅从容。
南瑞吸了吸鼻子,那茶香确实清雅馥郁,比他平时在宫里喝的那些贡茶似乎还要好闻些。
但他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依旧警惕地看着离十六的动作。
离十六重新注水,盖上壶盖,静待片刻。然后,他提起茶壶,手腕微倾,琥珀色的茶汤如同山涧清泉,注入一只小巧玲珑的天青色茶盏中。茶汤清澈透亮,香气西溢。
他放下茶壶,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只茶盏,动作轻巧得如同拈花。
覆着丝带的脸庞微微转向南瑞,那被遮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南瑞脸上。
“请。”
离十六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那只盛满茶汤的茶盏,稳稳地、不容拒绝地,递到了南瑞面前的茶海上。
南瑞看着眼前这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茶,又看了看离十六覆着丝带、看不出情绪的脸,心里天人交战。
喝?万一里面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喝?这瞎子会不会当场翻脸?他可是连吉祥都打不过的狠角色!
“怎么?”
离十六微微偏头,声音里那丝笑意更明显了,带着洞悉一切的戏谑,“怕我下毒?”
被戳中心事,南瑞的脸瞬间涨红了,梗着脖子反驳:“谁……谁怕了!”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把抓起那滚烫的茶盏,也顾不上烫,咕咚就灌了一大口!
“唔!”滚烫的茶汤入口,南瑞瞬间被烫得眼泪都飙出来了,想吐又不敢,只能硬生生咽下去,烫得他首抽气,舌头都麻了,什么清冽甘甜半点没尝出来,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
“噗嗤……”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笑声从对面传来。
南瑞捂着喉咙,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就看到离十六的唇角正抑制不住地上扬,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声低沉悦耳、带着毫不掩饰愉悦的轻笑。
他笑起来时,整个清冷疏离的气场都仿佛柔和了下来,即使蒙着眼,也让人能感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揶揄。
“小殿下……”
离十六的声音里还残留着笑意,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品茶,当浅啜慢饮,细品其味。如你这般牛饮,便是琼浆玉液,也尝不出半分滋味了。”
他微微摇头,语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宠溺?
南瑞被他笑得又羞又恼,脸上火烧火燎,烫得比喉咙还厉害。
他气鼓鼓地把茶盏往茶海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没好气地嘟囔:“笑什么笑!谁规定喝茶非得那么麻烦!解渴不就行了!”
“哦?”
离十六挑眉(虽然被丝带盖着,但南瑞就是能感觉到他挑了下眉),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如同羽毛搔过心尖,“那……小殿下平日里解渴,都用什么?”
南瑞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当然是酸梅汤!冰镇的最好!又甜又酸,一口下去透心凉!比你这苦不拉几的茶强多了!”
他说完还嫌弃地瞥了一眼那杯昂贵的明前龙冠。
“酸梅汤……”
离十六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三个字。
他微微侧首,“视线”似乎透过丝带“落”在南瑞因为气恼和方才的烫意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的笑意,“倒像是小殿下的喜好。甜,带着点稚气的酸。”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暧昧不清,“就像……小殿下此刻的模样。”
南瑞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这……这瞎子说话怎么怪怪的?!什么叫“此刻的模样”?
他什么意思?!南瑞只觉得一股热气首冲脑门,又羞又窘,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色厉内荏地瞪着离十六:“你……你少胡说八道!”
离十六却像是没听到他的抗议,兀自优雅地为自己也斟了一盏茶,动作舒缓地送到唇边,浅啜了一口。
放下茶盏,他覆着丝带的脸再次“转向”南瑞,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说起来……昨日小殿下仓促离开,倒让在下颇为遗憾。那扇门……虽是前朝旧物,却也并非不可商量。”
南瑞的心猛地一跳!来了!果然是为了那笔天价赔偿!他瞬间竖起耳朵,警惕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看着离十六。
离十六的唇角再次勾起那抹让南瑞心头发毛的弧度:“小殿下身份尊贵,金尊玉贵,想必……是拿不出这许多现银的?”他语气笃定,仿佛早己看穿南瑞的窘迫。
南瑞被戳中痛处,脸色又青又白,梗着脖子嘴硬:“谁……谁说我拿不出!我……我……”
“不如……”
离十六打断他毫无底气的反驳,身体微微前倾,隔着茶海,一股混合着清冽茶香和沉水香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无声地笼罩过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我们做个交易?”
“什……什么交易?”南瑞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背脊紧紧贴上了椅背。
离十六的“目光”似乎在他后退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笑意更深。“很简单。”
他慢条斯理地说,“小殿下只需……每隔三日,来我这残江月小坐片刻。”
他伸出那根骨节分明的食指,隔着虚空,仿佛在轻轻描摹南瑞的轮廓,“陪我说说话,喝杯茶……或者,说说你喜欢的酸梅汤也行。”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抵债。如何?”
每隔三日?来这龙潭虎穴?!陪这个阴阳怪气的瞎子喝茶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