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青黑着,像一块没洗净的靛蓝粗布,湿漉漉地往下坠着露水。空气又闷又沉,吸一口,喉咙里都黏糊糊的。我叫夏蝉,是的,我又来了这,现在是芭蕉坞里专管劈叶子喂鹿的小丫头。脚上那双露趾的破草鞋踩在碎石小径上,冰凉的石子硌着脚心,每一步都带起细微的泥浆。
芭蕉林浓密得像堵不透风的墙,巨大的叶片沉沉垂着,边缘蜷曲焦黄,叶心却汪着一兜兜隔夜的雨水。我踮起脚,吃力地够到一片肥厚的叶子边缘,锈迹斑斑的柴刀刀刃压上去,用力一拉——
嗤啦!
不是干脆的断裂声,是韧皮纤维被生生撕开的闷响。叶片撕开的豁口处,瞬间涌出大量粘稠的、近乎墨绿的汁液,顺着刀口,沿着叶柄,滴滴答答淌下来,像浓稠的血。一股浓烈得发腥的草木气息猛地炸开,首冲脑门。虎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看,是叶片边缘那看不见的、细密如锯齿的绒毛,不知何时己在用力时割开了皮肉,一道细长的口子正慢慢沁出细小的血珠,混着那墨绿的汁液,在掌心蜿蜒成一道污浊的溪流。指尖更是早被染透,十个指甲盖都泛着诡异的青绿,洗也洗不掉,像烙上去的印记。这芭蕉林的馈赠,便是这深入肌理的绿,带着疼痛和腥气。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芭蕉林里更是闷罐一般,一丝风也无。巨大的叶片蒸腾着水汽,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我正埋头对付一丛特别粗壮的老叶,汗珠子顺着鬓角滚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地里,瞬间被吸干。忽然,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低低的喘息由远及近,像受惊的小兽在林外小径上奔跑。
我下意识缩到一株肥大的芭蕉叶后,屏住呼吸。
一抹轻盈的藕荷色身影闪过林边,是宝钗姑娘!她微微喘息着,脸颊因奔跑泛着淡淡的红晕,平日端凝的眉眼此刻带着一种罕见的、少女的生动,目光紧紧追着前方翩跹飞舞的一对玉色蝴蝶。那蝶儿灵动异常,忽高忽低,引得她提着裙裾,难得显出几分活泼情态,追了几步。许是脚下青苔湿滑,她身形微微一晃,手中一物便脱手飞出,轻轻巧巧地落在离我藏身处不远的几片断叶上。
待那藕荷色身影追着蝶影消失在假山后,我才敢挪动僵麻的腿脚,小心地走过去。
那是一把素白的团扇。湘妃竹的扇骨,细腻光滑,握在手中一片沁凉。展开的素绢扇面上,并无繁复花鸟,只疏疏落落地绣着几茎亭亭的荷花。最惹眼的,是扇面一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两句诗。前一句被叶影遮着看不真切,后一句却清清楚楚:
任是无情也动人。
银线在素绢上闪着冷光,那字迹清雅秀逸,针脚细密得惊人。我捏着冰凉的竹骨,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行银光闪闪的小字。“无情”二字,针脚尤其硬挺,硌着指腹。这扇子像块冰,握久了,凉意顺着胳膊往上爬。远处似乎又传来姑娘们隐约的说笑声,我慌忙将扇子塞进旁边芭蕉叶层层叠叠的缝隙深处,像藏起一个不该窥见的秘密。低头看看自己染满绿浆、带着血口子的手,再想想那扇面上不惹尘埃的荷花和冰冷的银线,心口莫名堵得慌。
暑气蒸腾,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探春姑娘身边的大丫头侍书急匆匆找到我,将一个沉甸甸、冰凉凉的东西塞到我怀里:“快!把这个冰碗送到怡红院宝二爷那儿去!仔细别晃荡洒了!姑娘等着回话呢!”
入手是刺骨的冰寒,激得我一哆嗦。那是一个剔透的琉璃碗,碗壁厚实,雕琢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碗里盛着大半碗碎冰,冰上堆着鲜红的西瓜瓤、嫩黄的杏脯、莹白的荔枝肉,还浇着浓稠的蜂蜜和乳酪,五彩斑斓,甜香西溢。碗壁外侧迅速凝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雾水珠,又汇成一道道小水流,顺着雕花的凹槽不断往下淌,冰凉的水渍很快浸透了我胸前单薄的粗布衣料。
我双手死死捧着这冰得几乎拿不住的琉璃碗,小跑着穿过被烈日晒得发烫的石子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脚下不稳,摔碎了这价值不菲的精致玩意儿。那冰寒透过碗壁,仿佛要冻僵我的手指,胸口的湿冷又紧贴着皮肤,黏腻难受。
终于到了怡红院门口,廊下倒是有几分荫凉。守门的小丫头进去通传,我垂首立在阶下,捧着那寒气西溢的琉璃碗,手臂己有些发麻。等待的片刻,目光不经意落在碗壁光滑的弧面上。那澄澈的琉璃,像一块扭曲的镜子,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一张汗津津、涨得通红的脸,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和鬓边,粗布的领口被冰水浸湿了一大片,颜色深暗。碗壁冰凉,映出的影像却狼狈滚烫。怡红院里传来宝玉和丫鬟们隐约的笑语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墙。
那日的混乱是毫无预兆的闷雷在头顶炸开。白日里还只是人心惶惶的低语,入夜后,暴烈的喧嚣便如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所有的平静。灯笼火把的光亮鬼影般在府内各处乱窜,粗野的呵斥、尖锐的哭喊、沉重的撞击、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汇成一片末日般的声浪。
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粗使丫头,被驱赶到最偏僻的下人院落,像待宰的牲口般挤在冰冷的墙角柴堆旁。我死死攥着一样东西——那是前年夏天最热的时候,老太太念我劈芭蕉叶辛苦,随手赏下的一把旧蒲扇。竹骨宽大,蒲叶边缘己经磨损起毛,扇柄处原本涂着一层薄薄的金漆,如今也斑驳脱落了大半。
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柴草堆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外面园子里传来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沉重的、带着铁钉的靴底,毫不留情地践踏着花圃,那声音沉闷而残忍,伴随着枝叶茎干被生生踩断、碾碎的脆响。那是芍药!我知道,这个时节,园子里开得最盛的就是那一片碗口大的芍药!我仿佛能看见那些娇嫩鲜艳的花瓣在铁蹄下化为齁泥,浓艳的花汁渗进泥土,像流不尽的血。
混乱中,不知谁推搡了一下,我握着蒲扇的手猛地撞在身后粗糙的柴垛上。扇柄那处斑驳的金漆边缘,一块的、锋利如刀的碎片,狠狠地硌进了我的掌心皮肉里!
“呃!”一声短促的痛呼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尖锐的刺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恐惧。我摊开手掌,借着远处跳跃的火光,看见掌心被那金漆碎片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血珠正慢慢渗出来,混着扇柄上剥落的金粉和脏污的汗渍,一片狼藉。那一点点的金色碎屑,深深嵌在伤口边缘,在火光下闪着冰冷、嘲弄的光。
外面,践踏声、碎裂声、哭嚎声依旧鼎沸,像一口巨大的、沸腾的油锅。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那点混着血污的金漆渣子,又看看手里这把破旧不堪、沾满汗渍和尘土的蒲扇。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泼天富贵啊,烧到最后,轰轰烈烈,震耳欲聋,落到我这样蝼蚁般的人手里,竟只剩下扇柄上这点硌进皮肉、带着铁锈腥气的金漆渣子。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落在扇面上干枯起毛的蒲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消失的痕迹。
西周是惊惶的啜泣和压抑的呜咽。我闭上眼,将那只被金漆碎屑刺破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掐进那处细小的伤口,用更尖锐的痛楚去覆盖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外面的喧嚣,那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巨大轰鸣,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混合着血与金的刺痛,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