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刚吹黄第一片银杏叶,学校的运动会通知就贴满了教学楼。红色的海报在公告栏里格外扎眼,“初三最后一届运动会”的字样被阳光晒得发亮,像在提醒所有人,有些告别己经开始倒计时。
基础班的报名栏前挤满了人,男生们吵着要报接力赛,女生们围着跳绳项目叽叽喳喳。韦光亮被学弟推到最前面时,手里还捏着本竞赛题集,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亮哥,报个五千米吧!”戴眼镜的学弟指着报名表,“去年你跑三千米拿了第三,今年冲个第一,给咱们基础班挣回面子!”
韦光亮的目光扫过“五千米”三个字,指尖在纸页上顿了顿。他想起去年冲过终点时,伍优站在人群后,手里攥着颗橘子糖,没递过来,也没走开,就那么看着他被林溪扶着离开。
“报吧。”他在报名表上写下名字,字迹比竞赛题的步骤还要利落,“顺便试试极限在哪。”
消息传到尖子班时,伍优正在改辩论赛的稿子。同桌撞了撞她的胳膊,指着窗外:“你看基础班那边,韦光亮报了五千米呢,去年他三千米就跑得超快。”
伍优的笔尖在纸上划了道斜杠,墨水晕开一小团。她抬起头,看见基础班的男生们正围着韦光亮欢呼,他站在中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后背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株在石缝里拔节的草。
“你要去看吗?”同桌笑着问,“听说今年尖子班和基础班要比总分,咱们得去给韦光亮……哦不,给所有运动员加油。”
伍优低下头,把那道斜杠涂成墨团:“再说吧,辩论赛也快开始了。”
可那天晚上,她在错题本的最后一页,画了个小小的跑步小人,旁边写着“五千米”。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添了道箭头,指向小人的前方。
报完名的韦光亮开始利用晚自习前的时间训练。他沿着操场跑道一圈圈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成一团,像个不停重复的钟摆。
林溪偶尔会拿着画板坐在看台上,画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其实大半时间都在看他跑步。“你步频太快,容易岔气。”她会在他停下来喝水时,递过去条毛巾,“像解数学题,步骤太急反而容易错。”
韦光亮接过毛巾擦汗,看见她画本上的跑道旁,画了个举着加油牌的小人,没画脸,却能看出是女生的轮廓。“画伍优呢?”他故意问。
林溪用笔杆敲了敲他的脑袋:“画的是‘希望你赢’的人。”她把画本合上,珍珠发卡在暮色里闪了闪,“下周我去给你加油,顺便拍点素材,美术老师要我们画‘青春’主题的作品。”
韦光亮没接话,只是把空水瓶扔进垃圾桶,转身继续跑。风里带着桂花的甜香,他忽然想起,伍优的辩论赛也定在了下周,和运动会同一天。
尖子班的晚自习总是结束得很晚。伍优抱着书本走出教学楼时,常能看见操场尽头还有个奔跑的身影。韦光亮的步伐己经慢了很多,却还在坚持,校服后背的汗渍晕开成深色的云,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她会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等他跑完最后一圈,才悄悄转身离开。有次走得急,口袋里的橘子糖掉了出来,滚到跑道边。她弯腰去捡时,看见韦光亮的跑鞋就在不远处,鞋底沾着草屑,鞋带系成了利落的结。
橘子糖的包装纸在月光下泛着白,她忽然想起小学时,总把这种糖塞给他,说“跑累了吃颗糖就有力气了”。那时的他会皱着眉收下,却在转身时,把糖纸叠成小方块,夹在课本里。
运动会前三天,伍优在储物柜里发现了盒橘子糖。是林溪放的,便签上写着“给运动员的能量补给,听说有人需要”。她把糖盒塞进书包最深处,却在第二天早上,往里面添了颗自己买的——包装纸有点皱,是她攥了一路的那颗。
报名后的这些天,韦光亮和伍优在走廊里遇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楼梯口,他刚训练完,满头大汗,她抱着辩论赛的资料,两人侧身而过时,他的胳膊不小心碰到她的书包,橘子糖在里面“咚”地响了一声。他想说“抱歉”,她想说“加油”,最终都只化作擦肩而过的风。
第二次是在图书馆,他趴在桌上刷题,她坐在对面改辩论稿。阳光落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上,像道无形的线。他起身接水时,替她的空杯也接了满杯;她离开时,在他的竞赛题集里夹了张便签,上面画着道省力的辅助线。
第三次就是现在,走廊里挤满了去操场的人。韦光亮看着伍优怀里的加油牌,伍优盯着他口袋里的橘子糖,目光在半空相撞,又匆匆移开,像两道不敢相交的辅助线。
广播里的运动员名单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韦光亮己经站在了跑道上。他低头系鞋带的瞬间,听见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尖子班的方向,有个白衣服的身影举着加油牌,红绳在风里晃得格外显眼。
他知道,这场五千米,从报名那天起就不只是场比赛。它像道必须解开的题,步骤里藏着没说出口的惦念,藏着悄悄关注的目光,藏着两颗心在各自轨道上,对彼此最温柔的回应。
发令枪响起的前一秒,韦光亮抬头望向看台。伍优举着加油牌的手有点抖,却举得很高,红笔写的“韦光亮”三个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他忽然笑了笑,像解开了道困扰己久的难题。有些奔跑,从报名的那一刻就注定有意义——不是为了追上谁,是为了让那个人看见,他正在成为更好的自己,带着所有的过往,往光里去。
发令枪响的瞬间,韦光亮像支被拉开的弓,猛地窜了出去。五千米的跑道在脚下铺开,塑胶被晒得发烫,鞋底传来阵阵灼意,像踩着团跳动的火焰。
第一圈跑得顺风顺水。他跟在领跑的男生身后,保持着稳定的步频,余光瞥见看台上的林溪正举着相机,镜头对准他的方向,珍珠发卡随着她的动作闪闪烁烁。尖子班的区域里,伍优站在栏杆边,加油牌举得笔首,白运动服在攒动的人头里像只停驻的白鸽。
跑到第二圈,风里开始混进加油声。基础班的男生们扯着嗓子喊“亮哥冲”,声音粗粝却滚烫;女生们挥着加油棒,彩色的塑料片在空中划出弧线。韦光亮的呼吸渐渐沉下去,像把精准的节拍器,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
经过尖子班看台时,他刻意放慢了半拍。伍优的加油牌上,“韦光亮”三个字被阳光晒得发亮,红笔的尾钩翘得很高,像只振翅的鸟。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喊什么,声音被淹没在喧嚣里,却有股力量顺着风撞进他心里——比橘子糖的甜更清冽,比巧克力的苦更提神。
第三圈是道坎。乳酸开始在小腿肌肉里堆积,像无数根细针在扎。领跑的男生加快了速度,韦光亮的呼吸乱了节奏,喉咙里泛起铁锈味。他想起林溪说的“步频别太急”,刻意放慢了摆臂的幅度,目光落在前方十米处的地面,像在解一道需要耐心的大题。
看台上的加油声忽然变了调。尖子班的女生们跟着基础班一起喊“韦光亮”,声音清亮得像风铃。韦光亮的眼角余光里,伍优举着加油牌的胳膊在微微发颤,手腕上的红绳被汗水浸得发亮,却依旧牢牢系在那里,像道不会松脱的承诺。
第西圈,有人开始掉队。韦光亮的视线有点模糊,却清晰地看见跑道边的香樟树下,几个初一新生举着画本,笔尖跟着他的身影移动。其中一个女生的画纸上,己经有了个奔跑的轮廓,旁边用彩铅涂了道金色的光,像在给他的影子镶边。
他忽然想起报名那天,学弟说“给基础班挣回面子”。其实他从来不在乎面子,他只是想看看,那个总把“我不行”挂在嘴边的自己,到底能跑多远。就像当年被调到基础班时,他在草稿纸上写满“放弃”,却在深夜里对着错题本,一道一道往回啃。
最后一圈的铃声响起时,韦光亮猛地加速。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在替他呐喊。他超过了领跑的男生,超过了那些气喘吁吁的对手,脚下的跑道开始往后退,像被快进的胶片。
看台上的欢呼声掀翻了天。林溪举着相机站起来,镜头追着他的身影,珍珠发卡晃得像颗跳动的星;基础班的男生们爬过栏杆,沿着跑道内侧跟着他跑,嘴里喊着“最后一百米”;而尖子班的栏杆边,伍优的加油牌举得更高了,红绳在风里剧烈地晃,像在替他攥紧拳头。
离终点线还有五十米时,韦光亮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的红色绸带在晃动,像道模糊的界限。他几乎要停下来,却在那一瞬间,看见伍优扔掉了加油牌,张开嘴,用尽全力朝他喊——
“韦光亮,别停!”
声音穿透层层喧嚣,像道精准的辅助线,瞬间把所有的疲惫都劈开了。韦光亮猛地咬紧牙关,胸口的灼痛变成了股劲,推着他往前冲。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听见了震耳的欢呼,还听见了颗橘子糖掉在地上的“嗒”声——是从他口袋里滑出来的,包装纸被汗水泡得发软,滚到了伍优脚边。
她弯腰去捡的瞬间,韦光亮栽倒在跑道上。林溪拿着毛巾和水跑过来,基础班的学弟们围上来扶他,可他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牢牢锁在那个捡起橘子糖的身影上。
伍优捏着那颗糖,站在栏杆边,白运动服的衣角还在微微起伏。她没过来,只是望着他,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像藏着整片星空。
韦光亮忽然笑了,尽管呼吸还在发颤。他知道,这场五千米不是终点,是起点。就像那颗滚到她脚边的橘子糖,有些距离看似遥远,却总会在某个瞬间,轻轻撞进对方心里。
阳光落在红色的绸带上,也落在伍优攥着橘子糖的手上。风里飘着桂花的甜,混着汗水的咸,像杯刚好调和的青春,有点涩,却回甘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