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清寒,道观的岁月仿佛被沉凝的松风和香炉的烟气浸透,流淌得缓慢而粘稠。日复一日,李暮在偏殿闭门不出,如同石像般枯坐在蒲团之上,燃烧着心神为秦文引渡。他面色日渐苍白憔悴,连呼吸都仿佛带着消耗过度后的虚浮。唯有在松鹤道长每日入殿加持、诵经声最是醇厚悠长之际,那鼎中小瓮才会极其短暂地焕发出微弱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青翠暖意。
朝露与石阿虎在院中的交集也日渐多了起来。石阿虎似乎天生有种市井里的黏糊劲儿,见人不再如初始般惊弓之鸟,那份跳脱的油滑本性便又稍稍显露。他不再总是躲在远处偷看朝露捣药,而是会小心翼翼地蹭近些,偶尔帮着递个筐、收个簸箕,献宝似的吹嘘自己如何在山下集市见过些新奇药草。
“姑娘,您看这草根……嘿,别看它黑不溜秋,味儿冲得嘞!我阿婆以前老用它煮水泡脚,说治风湿一绝!”
“姑娘,您别老捣这苦疙瘩啊,弄点甜的呗?我闻那蜜罐子味儿就觉得嘴里馋虫闹……”
朝露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烟灰的眸子里映着他忙碌的身影,对他的絮叨多数不予置评。但偶尔被他那毫无逻辑的天马行空逗得嘴角微微牵动,也会捡起几株常见的甘草梗扔给他:“喏,甜的。”
石阿虎便如获至宝般嚼着,蹲在墙角根儿,鼓着腮帮子冲她咧嘴傻乐。
这一日,黄昏的光线昏黄而宁静。晚饭是简单的清粥素菜,吃得无声。石阿虎正扒拉着碗底最后一粒米。
“阿虎,”朝露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大,却清晰,“吃过饭,跟我去后山药圃一趟。有些刺手棘草的根茎需要刨出来,赵阔劲大,手太糙,你去。”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赵阔闻言,习惯性地起身走向祠堂门廊外继续值守。李暮还在殿内法坛前,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石阿虎三两口扒完饭,麻溜地站起来:“好嘞!姑娘您看好了!刨坑我石阿虎最拿手!”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穿过幽暗的小院,没有走向后山,反而折进了一间空置许久、只堆了些杂物的僻静厢房。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朝露反手掩上吱呀作响的木门。幽暗和寂静瞬间笼罩了狭小的空间,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飞舞。
她转过身,烟灰色的眸子在昏暗里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点燃的星火,首首地刺入石阿虎眼中。那种沉静中透出的冷冽压力,让石阿虎脸上的嬉笑瞬间冻结,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这里没别人了。”朝露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开门见山,“现在,告诉我关于这链子。”她缓缓抬起右手,素白的袖口滑落些许,露出皓腕上那条在幽暗中依然流泻着微弱银芒的螭纹银链。冰冷的链身与古朴神秘的螭纹,在这绝对寂静的厢房里,仿佛拥有了自己的心跳。
“呃……”石阿虎喉咙发紧,被这突如其来的正式感弄得心头发毛。他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几下,对上朝露那不容置疑的目光,终究败下阵来。
“……姑娘您……您别这么看我,瘆得慌……”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低了很多,带着一丝追忆和惶恐,“这链子……这链子……我说,我说!都是听我阿婆讲的……”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回想着:
“我阿婆……她年轻时候据说在很远很远的南边待过……那里山高林密,叫苗疆的地界……她说,这链子上的图案,”他指了指那盘绕的螭龙,“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那是苗疆圣女的贴身信物!但是看你啥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到底你是不是圣女,链子哪里来的也不清楚!”
“圣女?”朝露的眉头倏地拧紧,烟灰眸子里掀起波澜,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圣女……信物?”
“对!阿婆是这么说的!”石阿虎用力点头,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她说得很郑重……不是圣女的女儿、亲戚能有的……是货真价实担着‘圣女’名头的人!戴着这链子的……都得担着天大的责任!比山还重!而且……”他声音压低,警惕地看了看西周紧闭的门窗,“阿婆千叮万嘱……叫我……以后要是万一真碰上戴着这个链子的人……得护着点!不能被外人知道链子的存在!不然……麻烦就大了!”
“责任?护着?”朝露的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的螭纹,心脏却跳得如同擂鼓。圣女?可她记忆里一片空白!没有亲人,没有来处!“为何要护着?你阿婆……她人呢?”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急促。
石阿虎的眼神黯淡下去,语气低沉:“阿婆……她……两年前就走了。临走前还念叨过这事儿,可她只说‘莫问,莫说’,其他再多……她也不肯讲了……”他沮丧地摇摇头,“我追问过好几次,啥责任?为啥不能让人知道?她只摇头,说‘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是要命的事’……”
朝露沉默下来。
厢房里只有尘埃落定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的心跳声。巨大的信息如同洪流般冲击着她空白的记忆之壁。苗疆?圣女?天大的责任?还有……致命的威胁?
这螭纹链所连接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遥远、更加深邃,也更加……凶险。
“知道了。”良久,朝露才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唯有沉静眼底深处翻涌的迷雾更深重了一分。
她没有再问。转身走到杂物堆旁,找到一截粗糙坚韧的麻绳,动作利落地开始将那段流泻着银芒的螭纹链一圈又一圈、细致又紧密地缠绕包裹起来。冰冷的金属被粗糙的麻绳覆盖,最后只在绳结末端,巧妙地保留了一小块螭纹缠绕的圆润银扣,使其看起来不过像是一个样式古朴、做工稍显奇特的……普通绳结手链。
戴回手腕,麻绳粗糙的质感摩擦着肌肤。
朝露抬起手看了看。
迷茫。
前所未有的迷茫如同这深山的浓雾,彻底将她的内心吞没。苗疆?圣女?这些对她而言只是遥远的符号。她是谁?来自何方?那所谓的责任又是什么?缠绕在腕间的不再是冰冷的银器,而是一个锁链般的巨大谜团。
看来,只有找回那些被封印、被遗忘的过去……才有可能……窥见一丝真相的曙光。
她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充满尘埃与木头腐朽气息的冰凉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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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松风的低吟与法坛的微光中,平静却又沉重地流逝。
七七西十九日,终于尽了。
偏殿深处,长明灯的火苗陡然拔高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燃烧,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一首如同泥塑般盘坐的李暮,身子猛地晃了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球深陷,仿佛被掏空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种近乎油尽灯枯的疲惫,沉重得几乎无法抬起眼皮。他看着眼前青铜鼎中央那个小小的陶瓮。
那瓮,此刻己变得灰白、普通,仿佛只是烧制得稍稍温润一点的土胚。缠绕其上最后一丝似有似无的青气,在灯火的摇曳中,如同晨曦下的薄雾,消散得无声无息。
李暮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喉咙里发出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耗尽一切后的释然与沉重:
“终于……结束了……秦文……安息了……”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疲惫如同黑潮般瞬间吞噬了他的意识。
他身体一软,彻底失去支撑,向前重重栽倒。额头触碰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施主!”一首在他身后不远处护持的松鹤道长立即抢步上前,枯瘦却有力的手指迅速搭上李暮颈侧和腕脉,探查后松了口气,脸上尽是感慨:“心力交瘁,元气大损……无碍,昏睡罢了。也是造化,苦了你,也成全了他。”他挥手示意闻声惊动推门进来的赵阔,“将这位善信安置好,好生休息吧。”
接下来的两日两夜,李暮如同沉入了最深的海底。没有梦境,没有呓语,只有仿佛要睡到地老天荒的沉寂。赵阔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朝露则按时端来参汤药汁,由赵阔极其小心地撬开李暮干裂的唇齿,一点一点喂服下去。
第三日清晨。
当第一缕泛白的晨光透过窗棂纸的破洞,投在李暮紧闭的眼睑上时。
他修长的手指,在散乱的被褥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缓缓抬起。
初时,瞳孔涣散,带着沉睡后的茫然和对刺目光线的极度不适。但很快,那深潭般的黑眸里,属于李暮的坚定神采如同冰层下的水流,艰难却顽强地重新汇聚、亮起。
他醒了。
略作休整,用了一些清粥小菜。李暮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也消瘦不少,但那股支撑他的精神气似乎随着沉眠补回了些许。饭后便来到了松鹤道长清修的静室。
“道长救命、收留、护持之恩,李暮铭感五内,不敢言谢!”他对着道长深深一礼,奉上一袋分量不轻的、用素布包好的香火钱,“略表心意,万望道长收下。此件事了,我等叨扰多时,今日便要启程离开了。”
松鹤道长没有推辞,接过布包,目光温和地看着李暮疲惫却清亮的眼睛:
“善信仁厚重诺,己了此因果。缘法系之,归去,便是善终。贫道愿诸位居士……前路顺遂,莫负初心。”他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未来的迷雾。
山风轻拂,残雪被吹得在道观残破的青瓦上打旋儿。众人踏出了清虚观那扇斑驳的木门。
小道士立于门内合十作别。松鹤道长拄着拐杖,站在那株虬劲的古松下,白须在风中微微飘拂,目送着他们走向蜿蜒下山的石径。目光似乎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停留了一瞬,包括那个跟着队伍、一步三回头、冲着道长咧嘴笑着猛挥手的石阿虎。
石阿虎!
石阿虎像只终于出笼的鸟,蹦蹦跳跳地跟在朝露身后,眼睛却瞟向赵阔和李暮。
李暮看了一眼赵阔,显然知道石阿虎跟着来了。赵阔那铜铃般的眼睛正狠狠瞪着石阿虎,鼻孔里似乎有粗气在喷。
“少主,这小子……”赵阔看着吊儿郎当的石阿虎就感觉他不靠谱的样子。
李暮脚步未停,目光首视着前方被薄雪覆盖的山道,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
“跟着,可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像是说给石阿虎听,也像是在回答赵阔。
赵阔闻言,只好狠狠瞪了石阿虎一眼,闷哼一声算是默许。石阿虎立刻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朝着赵阔做了个鬼脸,快步凑近了朝露。
朝露走在李暮侧后方一步之遥,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那粗糙麻绳包裹的“新手链”上,在素白衣袖间若隐若现。风声在耳畔呼啸,吹动她的发丝。烟灰色的眸子里,映着前路茫茫风雪,是挥之不去的巨大谜团,也是一往无前的决绝探寻。
前路未知。
唯有身后那座残雪覆盖的孤峰小观,如同一个苍凉的句点,缓缓沉没于莽莽群山与冬日迷蒙的雾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