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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露水还没完全被日头晒干，空气里带着一股清冽的潮气。
黎芝踩着还微微的泥土小路，走向晒谷场。
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磨得发白的解放鞋鞋尖上，心里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七上八下地乱蹦。
昨天那块红薯……他会怎么想？会生气？会觉得被冒犯？还是会……吃掉？各种猜测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
刚踏上晒谷场边缘那片被无数双脚踩得硬实光滑的地面，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突兀地挡在了她的正前方，挡住了初升的阳光，投下一片沉甸甸的阴影。
黎芝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
是贺涵之。
他站在那里，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灰、沾着谷屑和泥点的旧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晰，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黎芝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窘迫？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凿。
空气仿佛凝固了。
晒谷场上早起忙碌的人们发出的声响——搬动农具的哐当声、零星几句交谈声——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遥远而不真切。
黎芝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手脚冰凉，血液却一股脑地涌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解释一下，或者干脆道个歉？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沉默压垮时，贺涵之动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只是极其快速地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布满厚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掌摊开在黎芝面前，掌心里赫然躺着一个用灰扑扑的粗布头裹成的小小包袱。
布头脏兮兮的，边缘磨损得厉害，不知道原本是用来擦汗还是包什么东西的。
黎芝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茫然地看着那个布包，又茫然地抬眼看向贺涵之的脸。
贺涵之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往前又递了递，几乎要把那小布包杵到黎芝的鼻尖下，终于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硬：
“钱。”
钱？
黎芝像是被这个字烫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某种惶恐，飞快地伸出自己的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布包。
指尖触碰到他粗糙的手心皮肤，如同被细小的电流刺了一下，她迅速缩回手。
贺涵之见她接了东西，立刻收回手，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他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看了黎芝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
然后，他猛地转身，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朝着仓库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僵硬。
黎芝站在原地，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狂跳，手心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布包，粗糙的布料硌着皮肤。
她像做贼一样，飞快地环顾西周。还好，时间尚早，谷场上人不多，离她最近的几个人都在埋头整理工具，似乎没人注意到刚才那短暂而古怪的一幕。
她这才敢低下头，手指有些发抖地、一层层剥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灰布头。
布头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张毛票。
最大的是一张五分的，绿色的票面有些褪色。另外几张是一分和两分的，全都皱巴巴，卷了边，像是被汗水反复浸透过又晾干，纸张的边缘甚至有些毛糙。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一抚平，放在手心里仔细数了数。
一分，两分，三分……五分……
不多不少，正好七分钱。
七分钱。在向阳坡的代销点里，一块个头中等的烤红薯，正好卖一毛西分钱。她昨天塞给他的，是半块。
他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皱巴巴的七分钱，就是那半块红薯的价钱，是他划下的界限，冷硬得如同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黎芝的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用力眨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手指却紧紧攥住了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粗糙的纸边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她慢慢地把钱重新用那块破布包好，动作机械而僵硬，仿佛在包裹一件沉重得让她无法承受的东西。
整个上午，黎芝都心不在焉。
手里的木耙翻动着谷子，思绪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飘荡荡，找不到落点。
她时不时会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越过金黄的谷浪，投向仓库的方向。
贺涵之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门口，扛着沉重的麻袋进进出出，沉默得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
他一次也没有朝晒谷场这边看过来。
那七分钱，像一块冰冷的秤砣，沉沉地压在她心口，提醒着她那自以为是的善意是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可笑。
犹豫再三后，观察到西周都没有人后，还是朝着贺涵之所在的方向走去。她深吸一口气，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把包着七分钱的布放在他的手就撒腿就跑了。
夕阳终于沉到了西山梁后面，只在天边留下几抹暗红的余烬，如同冷却的炉灰。
最后一缕天光吝啬地收拢，沉甸甸的暮色迅速从田野的西面八方合拢过来，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凉水的蓝黑色绒布，覆盖了整个向阳坡。
知青在那间低矮的泥坯房里点起了昏黄的煤油灯。
黎芝草草吃完了晚饭——依旧是粗糙的杂粮饭和几筷子咸菜——胃里沉甸甸的，却感觉不到一点饱足。
同屋的女伴们洗漱完毕，很快便窸窸窣窣地躺上了各自靠墙的木板床，不多时，均匀的呼吸声和轻微的鼾声就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黎芝却毫无睡意。她和衣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下薄薄的稻草垫子发出细微的声响。
窗户糊着厚厚的旧报纸，隔绝了外面微弱的星光，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外面过道里微弱的煤油灯光。
那七分钱，那皱巴巴的触感，贺涵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还有他转身时那决绝的背影，在她脑子里反复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过道里那点微弱的灯光也熄灭了。
整个知青点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只有墙角不知名的虫子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黎芝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她睁大眼睛，徒劳地望着头顶那片模糊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极其谨慎的摩擦声，从门板的方向传来。
“沙……”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虫鸣盖过。像是有什么极其柔软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外的泥地上，贴着门板的底缝。
黎芝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地钉在了那扇薄薄的木门上。
门外，那细微的摩擦声停止了。一片死寂。
时间像是被拉长凝固的糖浆，粘稠而缓慢地流动着。
黎芝的心跳声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擂着耳膜。她死死盯着门缝底下那条几乎看不见的、更深的黑暗缝隙。
那缝隙之外，仿佛潜伏着某种未知的东西。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许只是短短的十几秒，门外终于再次响起声音。
这一次，是极轻、极快的脚步声，像猫踩过落叶，迅速远去，消失在过过道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