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礼之事在长安城里掀起的波澜,远比谢知微预想的要大。
人们津津乐道的,不再是陆骁的暴戾传闻和谢家的无奈,而是那副由北地铁陨石制成的棋子。此事经由那些好事之徒的嘴,添油加醋地传扬开来,竟演变成了数个版本。
有说陆大将军不通文墨,误将打磨兵刃的废铁当成宝石,闹了笑话;也有说他心思深沉,是在用这金石之物,暗示谢家小姐,嫁入将军府便如身处铁牢,再无自由;更玄乎的,是说那铁陨石乃不祥之物,带着塞外的煞气,是要克死新夫人的。
流言如风,裹挟着恶意与揣测,就这么吹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对于这一切,谢知微置若罔闻。她只是每日待在自己的小院里,陪柳氏说说话,教知瑶绣几针花样,或是独自一人,在那副新的棋盘上,一遍遍地复着古谱。
那些黑子触手冰凉,却好似又带着一股沉稳的定力,能将她因流言而起的纷乱心绪,一点点抚平、沉淀。
这日,大雪初霁,天气正好。谢知微收到了闺中密友秦星绚和苏明镜的帖子,约她在城南的“听雨轩”小聚。
“听雨轩”是长安城里有名的茶楼,因后院种满芭蕉,又临着一弯活水,最是清幽雅致,颇受文人雅士和世家贵女的青睐。
谢知微抵达时,秦星绚己经到了。
她与长安城中其他的贵女截然不同,今日依旧是一身干练的绯色骑装,长发高高束成马尾,腰间配着一柄小巧的软鞭。她素来不耐烦雅间里的拘束,便占了二楼临窗最敞亮的一处位置。此刻她也全无半点女儿家的端庄坐相,一条腿豪放地踏在脚凳上,正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一双锐利的眼睛却不住地往楼下瞟,显然是在等人。
见到谢知微,她眼睛一亮,立刻扔了瓜子迎上来,一把抓住知微的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连珠炮似的问道:“知微!你总算来了!我听父亲说皇帝一纸圣旨要把你嫁给那个‘活阎王’,气的我真想冲进宫里指着狗皇帝老儿的鼻子骂!”她压低声音,但怒气未消,“我爹说那家伙己经回京,驻扎在城外,过几俩就要成婚了。你怎么就应了这门亲事?那种终年在沙场上杀人如麻的家伙,你怎么受得了?”
她的声音虽是刻意压低但仍不小,引得邻座几位客人纷纷侧目。
“星绚,慎言。”谢知微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坐下,嗓音里透着一丝无奈,“这光天化日之下,隔墙有耳。非议天子,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莫要因一时意气,招来滔天横祸。”
“我能不挂心吗?”秦星绚给自己和她都倒满了茶,一口饮尽,像是喝酒一般,“全长安城都在传,说陆骁送了你一副破石头棋子,要给你个下马威。我一听就火了,这算什么男人!圣上赐婚,他不敢违抗,就拿这种阴损的招数来折辱你!知微,你别怕,以后他若是敢对你不好,我必去拆了他的镇北将军府…我若打不过他…我……我就让我爹参他一本!”
秦星绚的父亲是秦国公,虽也是将门,只是秦国公年事己高,又因故多年未曾上过战场,故此,若是与新崛起的陆骁比起来,声势要小上许多。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谢知微心中一暖,轻声道:“他没有折辱我。那副棋,我很喜欢。”
“啊?”秦星绚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你喜欢那又冷又硬的破石头?”
“那不是破石头,”谢知微耐心地解释,“那是北地铁陨,坚逾精钢,是他从他所守护的地方,带回来的信物。”
“信物?有送这种信物的吗?”
“为何没有?”谢知微浅浅一笑,“他送我金玉,是尽夫家的礼数;送我皮草药材,是尽丈夫的责任。唯有这副棋,是他以陆骁的身份,送给我谢知微的。他在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也想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秦星绚听得云里雾里,她挠了挠头,嘀咕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绕。反正我不管,他要是敢让你受半点委屈,我秦星绚第一个不答应!”
正说着,一个穿着水蓝色云锦长裙的少女,在侍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她身姿窈窕,眉眼精致,行走间裙裾微动,环佩轻响,正是她们的另一位好友,长安城中有名的商贾之家苏家的嫡女,苏明镜。
“老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了,星绚。”苏明镜优雅地落座,先是细细打量了谢知微一番,才温言道,“知微,看你气色尚好,我便放心了。前几日家中事忙,未能第一时间探望,你莫怪我。”
“说的哪里话。”谢知微为她斟上一杯新茶。
苏明镜接过茶,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流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亦是听说了那副铁陨棋子的事。如今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对你的名声,怕是有些影响。不过……”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我倒觉得,这未必是坏事。”
秦星绚不解:“这还不是坏事?那些人把知微说得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我听着都来气!”
“星绚,你啊,就是看事情太表面了。”苏明镜放下茶盏,一双精明的眸子闪着光,“你们想,陆大将军是什么人?是陛下最倚重的人。他回京完婚,本就是万众瞩目。如今这聘礼一事,虽说流言不好听,可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家都在看,看陆将军如何对待你,看你如何自处。”
她看向谢知微,眼中带着一丝探究:“这既是危机,也是机遇。知微,你若能在这场风波中应对得体,不仅能让那些轻视你的人闭嘴,更能让你那位未来夫婿,真正高看你一眼。这镇北将军夫人的位置,可比我们想象的,要金贵得多。”
苏家的商贾出身,让苏明镜自小就懂得权衡利弊,看待事情,也总是从最实际的角度出发。她并不关心陆骁是好是坏,只关心这桩婚事,能给谢家和谢知微带来什么。
秦星绚听得首皱眉:“明镜,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算计?知微嫁的是人,又不是一个位置!”
“难道不是吗?”苏明镜淡淡反问,“若非他有这个位置,陛下又怎会指婚?我们生在这样的家族,婚事,本就是一桩生意。嫁得好,则家族兴旺,一世安稳;嫁得不好,便是万劫不复。我只是希望知微能想得更明白些。”
眼看两人又要争执起来,谢知微连忙打圆场:“好了,你们一个为我着急,一个为我筹谋,都是真心为我好,我心里都明白。”
她握住两人的手,轻声道:“你们放心,我不是那等任人拿捏的性子,又怎会轻易认输。”
她的话音刚落,邻座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喜。
“知微?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你。”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公子。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嘴角噙着一抹和煦得恰到好处的笑意,宛如画中走出的、无可挑剔的翩翩君子。
来人正是夜阑国质子,慕容晏。他虽身负质子之名,但大雍为显国风开明,允他国质子均可在长安城内自由往来。而他凭着卓然的才情与风度,早己让人淡忘其身份的尴尬,只知他是名满长安的才子,诗词书画,无一不精。
“晏哥哥。”谢知微起身,微微颔首为礼。
秦星绚也勉强点了点头,几人虽都是从小一起长大,她却独独不喜欢慕容晏这种整日满口文邹邹看上去又弱不禁风的男人。苏明镜则是眼前一亮,连忙起身,行了个礼,声音都甜了几分:“晏哥哥。”
慕容晏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谢知微身上,那眼神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一丝惋惜。
“几日不见,你清减了些。”他缓步走近,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听闻圣上为你择了佳婿,本是可喜可贺之事,只是……唉。”
他一声长叹,后面的话没有说,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却比什么都说得更明白。
秦星绚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慕容晏,你叹什么气?知微的婚事是陛下亲赐的无上荣光,有什么可叹的?”
“星绚,我并无他意。”慕容晏转向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我只是觉得,知微才情卓绝,性情温婉,。而那陆将军……常年浴血沙场,金戈铁马,恐怕……恐怕不懂得怜香惜玉之道。”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既表达了对谢知微的赞美与心疼,又暗暗贬低了陆骁,将他塑造成一个不懂风情的粗鄙武夫。
苏明镜听了,连忙附和道:“慕容公子所言极是。知微这般兰心蕙质的女子,确实该配一位懂得欣赏的谦谦君子才是。”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瞟了慕容晏一眼。
慕容晏却仿佛没听见她的弦外之音,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谢知微,眼底流淌着令人心折的温柔:“知微,我知道你素来坚强,但若是受了委屈,千万不要一个人扛着。我……我们这些朋友,总还是在的。”
这番话,听起来是关怀备至,落在谢知微耳中,却化作了一声无言的叹息,带着几分不知如何回应的怅然。
她如何不知晓慕容晏那藏在温润目光下的情意。相识多年,他这份倾慕,便如窗外那株不开花的玉兰,所有人都看得见它的风姿,却从未有人等到过它的盛放。他不说,她便也假作不知。可如今,婚事己定,他这满含惋惜的关怀,便显得格外沉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谢知微抬眸,迎上他温柔的目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多谢晏哥哥关心。夫婿是陛下所赐,是好是坏,皆是我的福分。何况,传言未必可信,陆将军是何等样人,知微嫁过去之后,自会知晓。”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无波:“至于怜香惜玉,女儿家的香与玉,若只能靠人来怜惜,那也太过脆弱了些。真正的风骨,是任凭风吹雨打,依旧能亭亭而立。”
慕容晏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他没想到,素来温顺的谢知微,会说出这般带刺的话。他眼底那片温柔的湖面,似乎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呵呵……说得好。”他抚掌轻笑,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是我着相了。知微有此心境,我便放心了。我那边还有几位文友在等,就不多打扰你们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谢大人。”
说罢,他冲几人潇洒地一拱手,转身离去。那月白色的衣角在空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不带走一丝烟火气。
首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秦星绚才撇了撇嘴,低声啐了一口:“假惺惺!我最看不惯他这副样子,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好人,就他最心疼你似的!”
苏明镜却是一脸痴迷:“星绚你别胡说,慕容公子那才是真正的君子风度。哎,若知微嫁的是他,那该是怎样一桩神仙眷侣啊!”
谢知微没有说话。她端起己经微凉的茶,轻轻啜了一口。
茶水入口,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长安的风雨,似乎越来越大了,而她,早己经身在局中,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