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龙涎香的烟气如同看不见的纱帐,将巨大的空间填充得安逸而又沉闷。
宋徽宗赵佶斜倚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前的御案,目光却落在一幅新得的唐人山水画上,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意兴阑珊。
画是好画,笔触苍劲,意境悠远。
可看得久了,也就那么回事。
他随手将画卷拨到一边,视线扫过案头小山般的奏章,那股烦闷感愈发浓郁。
一堆堆的,全是些歌功颂德的废话,要么就是州府之间鸡毛蒜皮的官司,看得他昏昏欲睡。
“都拿下去吧。”
赵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准备让贴身的老太监将三司呈上来的这堆公文处理掉。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目光,不经意间被一抹亮色吸引了过去。
在一堆颜色暗沉、制式统一的卷宗里,一个用深蓝色蜀锦包裹、以金线绣着云中仙鹤的卷轴,显得格外醒目。
那丝绸的光泽,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一种内敛的华贵。
赵佶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他以为是哪个地方官员别出心裁,知道自己的喜好,特意将进献的珍奇书画,伪装成了公文的模样。
这种小聪明,他见得多了,虽然俗套,但偶尔也能带来些惊喜。
他亲自伸出手,将那个卷轴从公文堆里抽了出来。
卷轴入手沉甸甸的,质感非凡。
蜀锦的触感细腻冰凉,上面的金线刺绣针脚绵密,一看就是出自顶尖匠人之手。
赵佶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笑意。
他满怀期待地解开系在卷轴上的明黄色丝带,缓缓展开。
预想中,那种名家字画扑面而来的墨香,没有出现。
映入眼帘的,是两本散发着淡淡霉味、纸张泛黄、边角都起了毛的破旧账册。
赵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乌云压顶般的阴沉。
他感觉自己被戏耍了。
用如此华美的贡品级装裱,里面却裹着两本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垃圾!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胆大包天!
盛怒之下,他手腕一抖,就要将这两本碍眼的东西,狠狠地扔在地上。
就在账册即将脱手而出的瞬间,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福源米行”。
赵佶的动作,僵住了。
他记得这个名字。
前几日,宫里新得宠的刘贵妃还跟他念叨过,说她娘家有个亲戚,在京中和蔡太师的亲家合伙开了个米行,叫福源米行,生意好得不得了,真正是日进斗金。
当时他只当是后宫妇人间的闲聊,听过便忘了。
此刻,这西个字却像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一丝疑窦,在他心头浮现。
他耐着性子,将账册拿回眼前,粗略地翻了几页。
纸张粗糙,字迹潦草,记录的都是些边军粮草、兵甲损耗之类的流水账,枯燥乏味。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又一个词条,从那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跳了出来。
“相国寺三丈铁佛,用铜五万斤。”
赵佶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尊佛像,他印象太深刻了。
正是枢密使童贯,在不久前刚刚捐建的,当时耗费巨大,轰动京城。
自己还曾亲自下旨褒奖,称赞他“礼佛虔诚,国之忠良”。
一个京城的米行。
一尊寺庙的佛像。
这两件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此刻,却同时出现在了一本记录边军粮草兵甲的烂账之上。
赵佶虽然沉迷艺术,但作为皇帝,他并非蠢人。
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一丝疑云,在他心头悄然升起,并且迅速扩大。
与此同时。
历安在自己那间破旧的小院里,坐立不安。
他将自己关在房里,哪儿也不敢去,脑海中的沙盘,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
代表着他自己的那个小光点,在“安然无恙”和“死无全尸”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之间,剧烈地跳动着。
那光芒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的赌徒,己经把自己的全部身家,连同性命,都押了上去。
现在,就等着天上那位最大的庄家,开牌了。
福宁殿。
赵佶面沉如水,没有声张。
他将那两本账册重新合上,用那个华美的蜀锦书皮,再次包裹起来,放回了御案的一角,仿佛从未动过。
然后,他对着殿角的阴影处,轻轻地,招了招手。
一个如同影子般的老太监,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跪伏在地。
是掌管着内廷皇城司的心腹大太监,杨戬。
“去查。”
赵佶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今天送来的这摞公文,从出衙门,到进宫门,经了哪些人的手。”
“尤其是,负责最后校对汇总的那个官员,是谁。”
“朕要活的。”
杨戬的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重重地磕了个头,便如同融化的雪水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赵佶拿起一旁的狼毫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没有落笔。
他的目光,看似在盯着眼前的宣纸,思绪却早己飘到了九霄云外。
杨戬的效率很高。
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再次出现在了殿内。
“官家。”
他的声音,压得比之前更低。
“查清楚了。此批公文的校对官,是新任三司推官,历安。”
“历安……”
赵佶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一瞬间,无数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串联了起来。
是那个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开源节流”之策的年轻人!
是那个指出自己画中瑕疵,却又从画纸的根本,引出治国之论的年轻人!
是他!
原来如此!
赵佶的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先前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什么“疏忽”!
这分明是一场算计到了极致的阳谋!
此子忠心可嘉,却又深知蔡京、童贯二人权势滔天,早己在朝堂之上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他不敢明着上奏,因为那无异于自寻死路,甚至还会连累到自己这个皇帝!
所以,他只能用这种看似“粗心大意”的办法,用一个华美到让自己这个天子都无法忽视的包装,将这枚足以引爆一切的“炸弹”,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他这是在考验朕!
他在考验朕,看朕这个天子,究竟还有没有洞察真相的眼光!
看朕,究竟还有没有整顿朝纲,将这些国之蛀虫连根拔起的魄力!
好!
好一个历安!
好一个少年国士!
赵佶缓缓站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胸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决定,要再试一试这个有趣的年轻人。
“去,传历安。”
赵佶停下脚步,眼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朕,要单独见他。”
“历大人,官家有旨,宣您即刻入宫面圣!”
当宫里的小黄门,尖着嗓子,在门外喊出这句话时。
刚刚在家中喝了一口热茶,试图压下心中惊悸的历安,只觉得眼前一黑。
双腿一软,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