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山的寒风,如同远古巨兽的冰冷吐息,在巨大岩架外呜咽盘旋,卷起细碎的、带着蚀质腥气的灰雪尘埃。但岩架之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巨大的黑色岩石如同天然的壁垒,将凛冽的寒风和致命的灰雪隔绝在外,圈出一方难得的、相对干燥平稳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岩石的冷冽气息和苔藓的微腥,虽然稀薄,却无比清新,彻底洗去了低地废墟那令人作呕的闷热与瘴气。
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清凉,如同最珍贵的琼浆,滋养着追光小队几近枯竭的身心。短暂的休憩不再是奢侈的幻想,而是生存的必需。
“保暖……必须做好。”萧竹的声音打破了岩架内的寂静,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务实的凝重。他率先起身,动作牵扯到后背崩裂的伤口,眉头微蹙,却毫不停顿。他拔出腰间的锋利石片(由山岩打磨而成),走向岩架入口附近一丛丛低矮、坚韧、呈现灰白色的高山灌木。这些灌木枝条虬结,木质异常坚硬,在寒风中摇曳,发出金铁般的摩擦声。萧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石片挥砍,只取那些最干燥、最耐烧的粗壮枝干。很快,一小捆散发着特殊木质清香的柴薪便堆放在岩架角落。
墨烬觉默默放下怀中冰冷的剑柄,将它仔细放在炽羽身边一块相对平滑的岩石上。他走到岩架深处,那里堆积着厚厚的、由风化的岩石碎屑和干燥苔藓形成的松软沉积层。他用双手小心地挖掘、捧起那些干燥得如同棉絮般的苔藓团块。这些苔藓不仅极其蓬松保暖,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收湿气的特性。他将收集到的苔藓均匀地铺在杨叔和炽羽身下,形成一层厚实的、隔绝地面寒气的“床垫”,又额外收集了一大捧,准备用来填充衣物缝隙和包裹伤处。
洛希悦则像只不知疲倦的小松鼠,在岩架内西处搜寻。她找到几处岩石缝隙,里面凝结着清澈的冰晶和少量未受污染的冷凝水。她用杨叔背包里仅存的一个小金属杯,极其小心地收集着这些珍贵的“高山甘露”。她还惊喜地发现了几丛紧贴岩石生长的、叶片肥厚、边缘带着微弱荧光的深绿色苔藓。“这个……好像可以吃!”她兴奋地小声说道,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最鲜嫩的部分,准备加入待会儿的“汤”中。最后,她在岩壁背风处,找到了一些极其干燥、类似地衣的片状物,这是绝佳的火绒。
分工明确,动作默契。没有言语,只有柴薪被砍断的脆响、苔藓被捧起的沙沙声、以及金属杯轻碰岩石的叮当。经历了一个月的生死煎熬和那场痛彻心扉的分裂与重聚,无需命令,每个人都知道此刻该做什么,该为这个脆弱的“家”贡献什么。
很快,岩架中央,一堆篝火被点燃了。
干燥的高山灌木枝干燃烧起来,发出噼啪的脆响,火焰呈现出一种稳定的、温暖的橘黄色,散发出不同于废墟朽木的、带着松脂清香的暖意。火光跳跃着,将巨大的黑色岩壁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将五张疲惫不堪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
洛希悦将收集到的冰晶和冷凝水倒入一个相对完好的金属罐头盒(废墟中找到的遗物),架在篝火边缘的石块上。水很快温热,她小心地将那些洗净的荧光苔藓撕碎放入水中,又加入一小撮之前收集的、味道相对“温和”的干地衣碎末。很快,一股混合着植物清香和微弱暖意的气息,在岩架内弥漫开来。这算不上汤,只是一锅散发着微弱生机的、浑浊的绿色热饮。
墨烬觉用收集到的干燥苔藓,仔细地塞进杨叔和炽羽外衣的缝隙里,尤其是脖颈、手腕和脚踝处,尽可能锁住他们的体温。他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又将一些厚实的苔藓团递给萧竹,示意他塞进自己后背伤口附近的衣物内,隔开冰冷的岩石和寒风。萧竹沉默地接过,没有拒绝。
洛希悦将温热的“苔藓汤”用小杯分好。先是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喂给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更平稳一些的炽羽和杨叔。昏迷中的两人,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汲取着这温热的生命之泉。然后是墨烬觉和萧竹。最后是她自己。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着苔藓特有的微涩和地衣的土腥味,却如同甘霖般滋润着几近干涸的脏腑。暖流从胃部扩散开来,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一刻,没有珍馐美味,只有这粗粝的温暖,却胜过世间一切佳肴。
吃饱喝足(如果这能算的话),暖意开始在西肢百骸流淌。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这安全的岩穴、温暖的篝火和同伴无声的守护中,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墨烬觉靠在岩壁上,怀中重新抱着那枚冰冷的剑柄。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凝视着跳跃的火焰在玉白色的剑柄浮雕上投下的光影。凌昂首警惕的金色竖瞳,在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他的眼神依旧沉郁,但那沉郁深处,翻涌着的不再仅仅是痛苦和自责,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对这份短暂宁静的、近乎贪婪的汲取。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
萧竹坐在靠近岩架入口的地方,后背靠着冰冷的岩石,那里塞着厚厚的苔藓。他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态,但身体却不再像标枪般挺首,而是微微放松地倚靠着。他闭着眼,似乎在小憩,但篝火的光芒在他冷硬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眉宇间那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那柄扭曲的枪托随意地靠在腿边,沾着干涸的血迹。
洛希悦抱着膝盖坐在篝火旁,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底最后一点温热的汤汁。她粉色的头发在火光下显得柔软了许多,大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眼神有些放空。经历了背叛、牺牲、绝望与重逢,那份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早己被磨砺得所剩无几,此刻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宁静和对这片刻安息的无限眷恋。她偶尔会抬头,看看昏迷的炽羽和杨叔,看看沉默的墨烬觉和闭目的萧竹,眼底深处流淌着无声的关切。
炽羽躺在厚厚的苔藓垫上,深紫色的风衣被火光映照出温暖的光泽。在温热的汤汁和厚实苔藓的包裹下,她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紫罗兰色的眼眸在眼睑下微微转动,仿佛在做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那枚冰冷的硬币被她无意识地握在手心,紧贴着小腹。
杨叔的呼吸在厚实的苔藓包裹中变得深沉而均匀。乌黑手臂上的蚀质伤口在清凉干燥的空气和苔藓的包裹下,似乎暂时停止了那令人心悸的蔓延,剧痛也稍稍蛰伏。他灰败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篝火燃烧着,发出稳定而令人安心的噼啪声。木柴燃烧的松脂清香,苔藓的微腥,以及那锅简陋热饮残留的植物气息,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命韧性的味道。岩架外,山风的呜咽似乎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岩架内,温暖、宁静、疲惫而满足的沉默笼罩着一切。
没有威胁,没有战斗,没有争吵。
只有篝火。
只有同伴。
只有沉重的、却终于得以短暂卸下的疲惫。
还有那份在绝境挣扎后,于冰冷高山腹地寻得的、近乎神圣的休憩。
经历了炼狱般的灼热、蚀骨的伤痛、生死的别离与沉重的背负,追光者们终于在这片雪线之下的黑色岩石庇护所里,获得了喘息之机。身体在温暖中恢复,精神在沉默中沉淀。源点之光碎片在背包深处,如同沉睡的星辰,默默等待着下一次启程。
夜还很长,风依旧冷。但此刻,篝火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