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三日,月光己圆了七分。南初将青瓷坛洗净晾在竹架上,坛壁雕的玉兔桂树被夜露浸得发亮。茉茉伏在井沿数浮萍,叶隙间漏下的碎银光原是月亮投的倒影,被小满一石子惊散,晃悠悠聚成个缺口的圆。
"仔细惊了月魄。"时宴轻叩石桌,桌上摊着祖父的中秋药方,桑皮纸边缘被蠹虫蛀成星图状。他腕上缠着茉茉端午编的五色缕,褪色的丝线绞进墨迹里,竟将"蟾宫露"三字染出淡淡的青。
子时的梆子敲过两响,药圃忽起一阵窸窣。南初执灯照去,见忍冬藤上凝着的露珠正往一处聚拢,滚到叶尖却不坠,反悬成颗剔透的水晶球。小星星的银铃无风自动,铃声荡过处,满园药草齐颤,抖落的夜露在半空织成薄绡,笼得月色愈发朦胧。
"是月华结的露衣。"时宴用玉簪引下一缕,露水滑入瓷坛时带起清越的磬音。茉茉忙将备好的雪见愁瓣铺在坛底,紫花遇露即舒,细蕊间渗出星芒状的荧光粉,原是藏了整夏的日精。
林小雨的竹筏在破晓时分靠岸。她背来的松木匣里码着青松岭的月露,每瓶都用苔藓封口,绿绒间别着新摘的桂花。匣底压着块苔痕斑驳的残碑,碑文被百年露水蚀得模糊,唯有"广寒"二字依稀可辨,恰与祖父药方上的朱砂印吻合。
煨露那日,药香浸透了秋衫。茉茉守着紫铜铫子添柴,火舌每舔一次铫底,就有桂影投在窗纸上。小满偷掀盖子被蒸汽灼了手,疼得首吹气,却还记得把烫红的指尖浸入凉露,说是要"借月魄镇痛"。
月圆当夜,老乌梢蛇从梁上垂下。它额间红斑涨成满月状,蜕下的第九张皮完整如初,鳞甲拼出广寒宫阙的轮廓。时宴将蛇皮蒙在祖传月琴上,拨弦试音时,满坛月露应声泛起涟漪,映出桂树下捣药的玉兔幻影。
"缺了味引子。"南初翻遍祖父手札,停在画着蟾蜍的残页。墨色蛤蟆突然跃出纸面,蹲在坛沿鼓腮吐息,将月露激成细雾。小星星伸手去抓,雾气却凝成冰晶小杵,柄上缠着与五色缕同源的蚕丝。
祭月用的酥饼格外蹊跷。茉茉掰开莲蓉馅,见里头嵌着粒琥珀色的卵,原是林间长寿蛾的茧。时宴将茧浸入月露,破茧而出的蛾子竟通体透蓝,翅面粉屑洒在碑文上,蚀痕即刻补全成《蟾宫方》。
取天泉水那夜,山溪腾起三尺雾。茉茉的竹筒总接不满,细看竟是露水化虹钻入岩缝。小满掏石隙摸到块温玉,雕的正是碑文缺失的玉兔捣药像。南初以玉杵搅动月露,沉寂的瓷坛忽然嗡鸣,惊飞了栖在桂树的夜莺。
"地脉通了月宫。"时宴将玉杵供上神龛。供桌突然裂开细纹,涌出的不是蚁群,而是凝脂般的冷香膏——二十年前祖母封存的月露精华。膏体遇风即散作流萤,栖在药草上便催开花朵,紫苏绽成莲形,薄荷抽出星蕊。
中秋宴摆在药圃中央。林小雨带来的山民歌谣混着捣药声,在月下酿出古调。小满啃着蟹壳黄,酥皮屑引来长寿蛾停驻,翅尖蓝粉落入甜汤,竟调出雪见愁的甘苦。茉茉将五色缕系上玉杵,丝线忽的绷首指向东南——正是青松岭新现的冷泉眼。
子夜拜月时异象陡生。供果中的石榴自行绽开,籽粒滚成北斗状,芯里坐着个玉雕的嫦娥。小星星的银铃震碎玉像,残片落入月露坛,化成群半透明的蝌蚪,曳着光尾游向雷公藤根部。
"是月魄化的药灵。"时宴舀起一勺清露,蝌蚪在勺心聚成桂叶脉络。南初就着月光细看,叶脉间浮出祖父年轻时的剪影,正将某味失传的药材埋入泉眼。
晨起收露时,瓷坛重了三钱。多出的月露凝成冰片,对着日头能照见蟾宫景象。茉茉将冰片嵌进祖父的玳瑁镜框,镜中忽然显出青松岭的实时画面:林小雨领着孩童往新泉眼投掷桂子,每粒入水都激出环状星辉。
山风捎来第一缕桂香时,老乌梢蛇开始第十次蜕皮。新生的鳞片泛着月露的银蓝,额间红斑裂成弯月状。时宴取蜕皮蒙鼓,敲击时满园月露应声结冰,冰纹拼出下个满月的星象图——"毕宿五"的位置钉着枚银针,针眼穿着半根褪色的五色缕。
窖藏二十年的雄黄酒在秋分启封。南初斟酒祭地脉,酒液渗入处忽生白茸,原是玉菌孢子遇醇萌发。小满追着菌伞的光点乱跑,跌进晒药架撞翻竹筛,各色药籽混着月露滚了满地,竟在青石板上种出微型的百草园。
最末一缕桂香消散时,时宴的白发尽数转黑。他立在圆满的月轮下捣药,玉杵与瓷坛的共振惊落满天星子。茉茉接住颗坠落的辰星,掌心却是一粒冰凉的月露珠,内里封印着捣药的玉兔,眼珠正是小满昨日丢失的琉璃弹珠。
月向西斜时,药圃腾起百丈辉光。二十西种药材同时凋谢,籽实落地即生新芽。小星星的银铃震碎最后一片枯叶,碎屑纷扬如雪,每一粒都在月光里映出段失传的《蟾宫药经》。南初以簪为笔,就着月露在褪色的五色缕上补全药方,丝线忽然自行绞成络子,网住漫天流萤化作盏长明药灯。
晨鸡啼破残夜时,瓷坛里的月露尽了。坛底沉着一枚玉化的桂花,蕊心嵌着蝌蚪文写的"长生"。时宴将桂瓣分与众人含服,苦香漫过喉头那瞬,远山传来清越的钟声——青松岭的晨钟撞散雾气,露出漫山新绽的月见草,每一朵都托着颗未晞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