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1 月 27 日,农历除夕,凌晨三点。龙州龙安机场候机厅的座椅泛着冷光,李智把羽绒服拉链又紧了紧,脑袋歪在行李箱上打盹。父亲李慈顺坐在旁边,指间夹着手机,屏幕蓝光映着他眼角深深的纹路 —— 那是奶奶去世后逐年加深的痕迹。母亲张微音正在饮水机旁接热水,藏青色羊绒大衣领口的茉莉胸针轻轻晃动,那是她嫁给父亲时,奶奶送的见面礼。
"小智,把围巾戴上。" 李慈顺第三次开口,声音像胶东的冻土层般生硬。"爸,您比我妈还啰嗦。" 李智嘟囔着接过灰围巾,指尖触到毛线里缠着的白发,忽然想起昨晚收拾行李时,父亲对着衣柜发呆的模样 —— 他最终只带走了这条围巾、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和奶奶留下的铝制茶叶罐。
张微音端着保温杯走过来,轻轻将毛毯搭在丈夫腿上:"顺,眯会儿吧,飞机还有两小时才起飞。"李慈顺没说话,目光落在远处墙上的胶东半岛地图上,食指无意识地着围巾边缘的磨损处。张微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地图上京南市的位置被红笔圈住,旁边写着 "老槐树" 三个字,笔迹是奶奶的。
凌晨五点,三人登上航班。李智靠窗而坐,看着母亲将靠枕塞进父亲怀里:"昨晚又没睡吧?到飞机上补个觉。""我不困。" 李慈顺嘴上这么说,却在头靠上枕垫的瞬间闭上了眼。张微音从包里掏出一袋芝麻糖,拆封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小智,尝尝,你爸特意去老字号买的,说你爷爷就好这口。"糖块在嘴里化开,甜得有些发苦。李智望着舷窗外的云海,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总把芝麻糖藏在铝罐里,每次他踮脚去够,奶奶就笑着拍他的手:"小馋猫,等过年给你包芝麻糖饺子。"
凌晨六点,京南市遥墙机场外。租来的捷达车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李慈顺突然踩下刹车,手指关节抵着方向盘:"看,老槐树。"透过结霜的车窗,李智看见槐树下站着的老人 —— 爷爷李建国穿着洗得发透的蓝布棉袄,雷锋帽的护耳耷拉着,正踮脚往路口张望。张微音率先下车,围巾被寒风吹得扬起:"爸!不是让您在屋里等吗?""不冷不冷!" 李建国慌忙把背后的草编筐藏到树后,却被眼尖的张微音发现:"又去集上买冻梨了?您腿疼还乱跑!""就走了二里地!" 老人嘿嘿笑着,从棉袄内袋掏出个油纸包,"给小智的烤红薯,还热乎着。"
这时,李慈顺己绕过车头,在结冰的路面上双膝跪地。李智听见父亲的声音闷在雪里:"爹,儿子不孝...""快起来!" 李建国伸手去扶,拐杖在冰面上打滑,张微音连忙搀住老人,却看见李慈顺正用手拂去鞋面上的浮雪 —— 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二十年前,奶奶在幼儿园门口接李智时,也是这样蹲下身,用袖口擦去他鞋底的泥沙。
"瞧你们爷俩,大冷天的闹啥呢!" 张微音笑着打开后备箱,取出红色礼盒,"爸,这是给您的护膝,带艾灸功能的,晚上看电视时焐着。"李建国粗糙的手掌在缎面礼盒上,忽然抬头对李慈顺说:"你妈走那年,就说微音心细..."话音未落,李慈顺己别过脸去,假装检查车胎。张微音看见他肩膀微微颤动,于是轻轻挽住老人的胳膊:"爸,咱先回屋,您给我说说,今年的腊肉腌得咋样了?"
推开老屋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烟叶和陈年老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智的额头险些撞上房梁 —— 小时候需要仰着头看的横梁,如今只到他眉毛的高度。土炕上的蓝白格子床单浆得笔挺,玻璃相框里,他小学毕业照旁贴着一张泛黄的 "三好学生" 奖状,边角被透明胶带反复粘贴过。
"快上炕!" 李建国掀起棉被,露出下面的汤婆子,"我西点就起来烧炕,比你们城里的空调暖和!"张微音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目光落在墙上的铁线篮子上 —— 里面装着碎布头、顶针和几团褪色的毛线。"这不是妈的 ' 百宝箱 ' 吗?" 她伸手摸了摸篮子边缘的锈迹。"你妈走前说," 李建国往火盆里添了块木炭,"等抱上重孙子,要给娃织虎头鞋。"李慈顺正在挂全家福,闻言手一抖,相框差点掉在地上。张微音起身接过相框,轻轻摆正:"妈要是知道小智都这么高了,该多高兴。"
李智忽然指着窗台:"爷爷,我帮您捣花生仁吧!"石臼撞击声中,他听见爷爷对母亲说:"微音啊,你去年寄的降压药,我都按时吃着呢。""那就好。" 张微音笑着递过去一杯热茶,"今年带了新的,您记得每天早晚各一粒。"李慈顺站在供桌前,点燃三炷香。烟雾缭绕中,他对着奶奶的遗像喃喃自语。李智听不清父亲在说什么,却看见他肩膀微微起伏,像极了小时候自己受委屈时的模样。
临近中午,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在土炕上投下菱形光影。李智从背包里掏出个纸袋:"爷爷,这是加绒的保暖内衣,还有防滑鞋...""买这些干啥!" 李建国板着脸,却在摸到内衣面料时,嘴角微微上扬,"不过这料子,比你奶奶当年织的粗布软和多了。"张微音从兜里掏出红布包:"爸,这是小智的压岁钱。""用得着你给?" 李建国掀起棉袄,露出贴身的布兜,里面是两叠钞票,一叠十元,一叠五元,"你奶奶走前说了,二十岁得拿整钱,这是规矩。"
李智捏着被摸得发毛的钞票,鼻尖发酸。张微音轻轻按住公公的手:"爸,您留着钱买烟抽,别总省着。""瞎操心!" 老人挥了挥手,"上回集上王婶还说,我气色比她那在城里的儿子还好!"这时,李慈顺突然开口:"爹,今年年夜饭去镇上吃吧,我订了鲁味居。"屋里瞬间安静。李建国的手在膝盖上抖了抖,张微音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红绳 —— 那是奶奶临终前给他系的平安绳。"家里有腊肉..." 老人低声说。"我知道您想让我们吃家里的饭," 张微音握住老人粗糙的手掌,"这样吧,咱把腊肉和蒜薹带去饭店,让厨子按妈的方子炒,您看行不?"李建国抬头,对上儿媳恳切的目光,终于点点头:"听你们的。"
"鲁味居" 的旋转门推开时,暖气裹着葱花香扑面而来。穿红棉袄的服务员迎上来:"大爷大娘,楼上请!"李建国盯着墙上的霓虹灯招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张微音扶着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菜单上抬眼,正看见李慈顺对着远处的老槐树出神。"爸,您尝尝这个葱烧海参?" 她指着菜单,"说是用的渤海湾野生参。""太贵了..." 李建国嘟囔着,忽然看见邻桌端来的炸藕盒,眼睛一亮,"跟你奶奶炸的一个样!""妈炸藕盒时,总说 ' 藕断丝连 '," 张微音接过话头,"过年吃这个,寓意着一家人断不了。"李建国用筷子夹起一个,却迟迟没放进嘴里:"你奶奶走那年,教过微音一次...""今年我再学呗!" 张微音笑着拍了拍老人手背,"爸,明年您手把手教我和小智,咱们在家炸个够。"
隔壁桌突然传来哄笑,几个穿貂皮大衣的男人碰着酒杯:"今年公司净利润八百万!干!" 李慈顺眉头微蹙,张微音轻轻踢了踢他的脚,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过年呢,笑一个。"他一愣,随即夹了块糖醋鲤鱼放进她碗里:"多吃点,你总说减肥。"李智看着父母互动,忽然想起昨晚在龙州,母亲偷偷往父亲行李箱里塞胃药的场景。原来有些爱,不必说出口,却藏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
晚上九点,老屋的火盆烧得正旺。李建国从柜子里翻出铁皮盒:"微音,你最爱吃的奶油瓜子,我跑了三家店才买到!""爸还记得啊?" 张微音接过瓜子,想起刚嫁进李家那年,奶奶带她去镇上赶集,她盯着货郎担上的奶油瓜子挪不动步,奶奶便用手帕包了半斤,塞在她兜里。"咋不记得?" 李建国往火盆里添了块果木,"你妈还说,等院子里的向日葵长大了,给你炒原味的。"李慈顺突然起身:"小智,把烟花拿进来。"
雪地中,李智点燃 "金菊报春" 的导火索,后退时险些滑倒。"砰!" 烟花在夜空绽开,照亮了老槐树的枝桠。李建国忽然抓住张微音的手,力道大得出奇:"微音啊,顺这孩子... 从小就倔,他想妈,又不肯说。"张微音望着烟花光芒中丈夫的侧脸,想起昨夜整理他手机时,看见未发送的微信草稿:"妈,今年过年回家,给您带了芝麻糖。" 她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爸,我都知道。"
午夜钟声响起时,李慈顺捧出红绸布包:"爹,这是给您的礼物。"相册里,第一张是去年清明全家给奶奶上坟的照片。李建国戴上老花镜,手指划过相纸:"你妈要是能看见..."" 以后每年清明,我们都回来,"张微音轻声说," 小智还说,要带奶奶的照片去看长城。"李慈顺转头看她,目光里有感激,也有释然。这时,李智举着烟花棒跑过来:"爸妈!爷爷!快来许愿!"
火光中,李建国对着天空轻声说:"老婆子,孩子们都在呢,咱团圆了。"
凌晨一点,张微音被厨房的灯光唤醒。李慈顺坐在灶台前,手里捧着奶奶的菜谱,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茉莉花瓣。他的手指停在 "炸藕盒" 那页,油笔写的备注刺痛了张微音的眼睛:顺爱吃脆的,少放糯米。"还不睡?" 她从背后环住丈夫的腰。他慌忙合上书,却没来得及擦去眼角的泪:"微音,我总在想,如果当年没去龙州,留在老家...""别这么想," 她将脸贴在他背上,"妈知道你努力让这个家过得更好。""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李慈顺的声音哽咽,"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给小智织的毛衣。"
张微音抬头,看见墙上的全家福 —— 奶奶笑得眯起眼,李智那时还不到十岁,踮脚站在奶奶身边。"以后每年过年,我们都回来," 她抚摸着丈夫鬓角的白发,"小智想学妈做炸藕盒,你教他,好不好?""好。" 他从菜谱里抽出一张纸,"这是妈的腌腊肉秘方,你看...""先记着," 她吹灭油灯,"明天早起跟爸学炸藕盒,你呀,当年没少偷吃生藕盒。"
黑暗中,李慈顺轻轻笑了:"你还记得?""当然记得," 她往他怀里靠了靠,"你脸上沾着面粉,被妈拍手心的样子,像个孩子。"
晨光初现时,厨房里飘出阵阵油香。李智揉着眼睛下楼,看见母亲系着奶奶的蓝布围裙,父亲在旁边调面糊,爷爷坐在小板凳上指挥:"油温六成热就下锅,别学你爸当年,把锅烧糊了!""知道啦!" 李慈顺笑着往锅里撒白芝麻,金黄的藕盒在油中翻滚。张微音的鬓角沾了面粉,李慈顺的围巾上落了油点,爷爷的眼睛笑成了月牙。
"来,尝尝!" 母亲递来一个炸藕盒,咬开时,糯米的黏软、藕的脆嫩与红糖的香甜在口中交融。李智掏出手机,拍下热气腾腾的灶台,附上文字:"奶奶,我们学会您的手艺了,过年好。"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窗外的老槐树正在晨光中舒展枝桠,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像极了奶奶生前撒在面团上的白芝麻。
灶台的蒸汽模糊了镜头,却清晰映出三代人眼底的光。有些故事终将被岁月覆盖,但爱与思念,永远在血脉中静静流淌。这一年的除夕,老槐树底的团圆灯,比任何时候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