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传来第一声枪响时,林知夏正跌跌撞撞地跑过晒谷场。陈向阳的手像铁钳般箍着她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她回头望去,粮仓方向腾起一团青烟,在灰白的晨光中格外刺眼。
"别回头!"陈向阳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他后背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暗红色的血迹在灰蓝色劳动布上洇开,"往林场跑!"
林知夏的布鞋陷进泥里,脚踝被杂草划出几道血痕。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拽住陈向阳:"等等!苏曼珠还在——"
第二声枪响打断了她的话。这次更近,子弹擦着老槐树的枝桠飞过,打落几片枯叶。陈向阳一把将她按倒在草垛后面,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耳畔:"别出声。"
他的心跳声大得惊人,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像擂鼓般急促。林知夏这才注意到,这个山东汉子的嘴唇己经泛白,浓密的剑眉紧锁着,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你受伤了?"她压低声音,手指触到他腰间一片湿热。
陈向阳摇摇头,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旧伤。"他顿了顿,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记住这个位置。"
林知夏的掌心下,一道凸起的疤痕正在剧烈跳动。那是枪伤留下的痕迹,边缘粗糙得像干裂的树皮。
"QL-70-15,"他喘着粗气说,声音低沉而克制,"和那些军装上的编号一样......"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老支书的破锣嗓子格外突出:"分头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向阳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如鹰。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红绳,塞进林知夏手里:"拿着这个,去县里找李主任。"绳子上拴着把铜钥匙,己经被体温焐得发烫,"就说......就说十五个骨灰盒少了一个。"
林知夏攥紧钥匙,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突然发现钥匙柄上刻着个模糊的"林"字,和父亲军装上的一模一样。
"那你呢?"她的声音发颤。
陈向阳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晨光透过薄雾,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
"我会拖住他们。"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林知夏突然抓住他的衣领:"我们一起走!"
陈向阳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拭去一滴未落的泪水:"听话。"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林知夏心头一颤。她这才注意到,陈向阳的手虽然粗糙,骨节却修长有力,指腹上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
"走!"他突然推开她,自己却朝反方向冲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喊:"这边!人往这边跑了!"
林知夏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见陈向阳故意踢翻一堆箩筐,引得追兵纷纷转向。他的背影在晨雾中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
她转身钻进灌木丛,荆棘划破了衣衫。铜钥匙死死攥在手心,像攥着最后一丝希望。跑出十几米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枪声,更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林知夏的脚步顿住了。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最终,她没有回头。
晨雾渐渐散去,林场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林知夏的布鞋己经磨破,脚底火辣辣地疼。她机械地迈着步子,脑海里全是陈向阳最后那个眼神——那双总是坚毅的眼睛里,盛满了她读不懂的情绪。
"十五个骨灰盒少了一个......"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钥匙在朝阳下闪着微光。林知夏把它举到眼前,发现那个"林"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被铜锈遮住了大半。她用指甲抠开铜锈,露出完整的刻痕:
"林正南之女,1970.3.15"
这个日期像把尖刀,猛地捅进记忆最深处。父亲离家那天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从脖子上取下这把铜钥匙。
"收好它,"父亲的声音在回忆里格外温柔,"等月亮变成红色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林知夏的膝盖一软,跪倒在林场边缘。晨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终于哭出声来,眼泪砸在铜钥匙上,冲开了最后一点铜锈。
钥匙柄内侧,刻着一个小小的五角星。和粮仓墙面上的一模一样。
远处又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在清晨的山谷间回荡。林知夏擦干眼泪,将铜钥匙紧紧贴在胸前。她能感觉到,钥匙上还残留着陈向阳的体温。
"等我。"她对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轻声说,然后转身钻进了茂密的树林。
阳光终于穿透晨雾,洒在泥泞的小路上。林知夏的身影在林间时隐时现,像一只受伤却倔强的鹿。她的脚步越来越稳,眼神也越来越坚定。
铜钥匙在她掌心发烫,仿佛有了生命。她知道,这把钥匙不仅关乎过去,更关乎未来——关乎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关乎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名字。
而在她身后,在晨光与硝烟交织的地方,有人正在为她争取时间。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脏揪紧,却也给了她继续前行的勇气。
林知夏加快脚步,向着县里的方向跑去。风吹起她的发丝,也带走了最后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