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林子的夜话
光绪三十年,长白山余脉的桦皮屯飘着今冬头场雪。张老顺蹲在火塘边,用猎刀刮着狍子皮,忽听柴门"吱呀"响,门缝里钻进团土黄色影子,前爪合在胸前作揖,脖颈处围着截褪色的红布条。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仙?"声音像冻硬的苞米碴,带着股子年月的沙砾感。张老顺手一抖,猎刀在狍皮上划出道深痕——这是他第七次遇见讨饭的黄皮子,上回还是三年前,他答了句"像个讨饭的老东西",当晚就丢了三只 traps。
火塘的光映着黄皮子的眼,瞳仁里竟映着半张人脸,眼角有道三寸长的疤痕,像道陈年刀伤。张老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闯关东时,曾在老林子救过只被狼撕了脸的母黄皮子,临走前那畜生盯着他的药箱,眼神比人还透亮。
"像...像个有年头的老山参。"张老顺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讨封的规矩,说"像人"能借人气,说"像仙"可沾仙气,但若说谎,轻则断指,重则遭雷劈。可眼前这黄皮子皮毛干枯,尾尖还结着冰碴,哪里像仙?倒像个守着林子的老猎户。
黄皮子忽然笑了,疤痕随着面皮牵动,竟发出苍老的人声:"张老二,你当年给我敷的金疮药,比山椒还辣。"张老顺猛地站起,猎刀指向对方:"你是...当年那只母皮子?"
火塘"噼啪"炸开火星,黄皮子褪去皮毛,露出副佝偻的人形,身上穿着件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衫,正是他二十年前丢在林子里的旧衣裳。"我是黄姑,这屯子的老辈都这么叫我。"她摸了摸脸上的疤,"当年你救我一命,今儿来讨个封,也算还你人情。"
第二章 伐木场的阴影
桦皮屯的人都知道,张老顺和黄皮子有说不清的纠葛。十年前他猎了只红腹黄皮子,当晚就发起高热,迷糊中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姑娘站在炕头,说"你伤了我阿爷"。后来还是屯里的萨满用乌拉草扎了个草人,才算是平了这场恩怨。
"黄姑说,日本人的伐木队开春就到。"顺子蹲在爹脚边,手里攥着片带牙印的桦树皮,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艘汽船,"她说林子要遭难了,让咱们去后山大石头底下躲着。"
张老顺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映着儿子十六岁的脸。自从黄姑那晚讨封后,顺子就常往林子里跑,说看见黄皮子们在树杈上挂红布条,给迷路的猎人指路。可屯子里的人不信,都说张老顺被黄皮子附了身,连林场主刘疤瘌都放话:"再敢胡说八道,就当通匪办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张老顺刚把祭灶糖摆上窗台,就听见村头传来枪响。刘疤瘌带着十几个护院,押着三个穿短褂的汉子,绳子上还挂着几张黄皮子皮——是顺子和他的小伙伴,说是在林子里"偷砍"木材。
"老顺啊,"刘疤瘌拍着他肩膀,指尖的金戒指硌得人生疼,"日本人要在这儿修铁路,你家顺子倒好,带着崽子们给黄皮子搭窝?"他指了指地上的皮子,"听说黄皮子会讨封,要不你让它们显个灵,救救你儿子?"
顺子被押走的夜里,黄姑又来了。她蹲在院墙上,望着西厢房的方向,那里关着被打断腿的虎娃——黄皮子们的小崽子,为了给猎户报信,被护院的猎犬咬伤了。"三日后子时,老林子的百年红松树下。"她扔下一截红绳,"让屯子里的人带着火种,别带铁器。"
第三章 红松树下的夜祭
长白山的雪夜像口倒扣的黑铁锅,百年红松的树冠遮天蔽日,树洞里透出点点幽蓝,那是黄皮子们的护心灯。张老顺带着二十三个村民,踩着没膝的积雪,看见树干上贴着层金箔似的东西——是千张黄皮子皮,每张皮上都用朱砂画着符文,正是当年萨满用过的镇山咒。
"刘疤瘌雇了关里的茅山道士,"黄姑的声音从树顶传来,化作人形站在枝桠间,身上竟穿着件崭新的红肚兜,"他们要抽了这棵树的魂,给日本人修铁路做枕木。"她伸手抚过树皮,无数细小的光点飘起,像散落的星子,"三百年前,我的阿爷就是在这棵树下讨的封,那会儿屯子里的人还会给我们留半块苞米饼。"
顺子忽然指着树根,那里蜷着十几只小黄皮子,每只爪子上都缠着红绳,正是村民们平日里丢在林子里的旧线头。"它们...它们一首在帮咱们?"虎娃的爹蹲下身,看见自家丢失的铜顶针正套在某只黄皮子的脖子上,那是他给闺女的嫁妆。
子时三刻,山道上传来灯笼的光。茅山道士穿着八卦衣,手里的桃木剑指着红松树,刘疤瘌带着护院抬着三箱炸药。张老顺握紧了怀里的火折子,听见黄姑低喝一声:"讨封!"
十几只黄皮子突然立起身子,前爪合在胸前,月光穿过树冠,在它们身上镀了层银边。最年长的那只——正是被剥了皮的虎娃他娘,突然化作人形,身上缠着用松针编的蓑衣:"刘疤瘌,你看我...像人还是像鬼?"
道士的桃木剑"当啷"落地。火光里,那些被剥了皮的黄皮子竟都站了起来,身上缠着用树皮和兽毛织的衣裳,每道伤口都泛着金光。刘疤瘌突然想起,上个月他丢在林子里的银元,后来在自家灶台里找到,底下压着片写着"莫贪"的桦树皮。
"放炮!"刘疤瘌吼道,却见护院们手里的火把突然熄灭,炸药箱上爬满了黄皮子,每只爪子都缠着红绳,像系着千万个小小的灯笼。张老顺点燃了火折子,丢向事先堆好的枯枝,火光中,红松树上的金箔符文渐渐亮起,竟拼出幅长白山的地形图,每处山梁、每条溪流都清晰如绘。
第西章 雪化时的约定
日本人的伐木队终究没进得了老林子。开春时,屯子里来了几个穿长衫的学者,说是在红松树下发现了罕见的地质图,能保长白山十年不遭砍伐。刘疤瘌被官府带走那天,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豆饼,是黄姑偷偷塞给他的——他终究没敢说出,自己曾在雪夜看见黄皮子们给饿死的猎户送葬,每只都戴着孝布似的白围巾。
小满节气,张老顺在老歪脖子树下埋了坛苞米酒。黄姑蹲在树杈上,看着他新刻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黄仙洞"。"当年你答我'像老山参',"她晃了晃尾尖的红绳,现在那绳子上还系着顺子编的平安结,"其实比'像人'还妙,山参得长百年才能成精,你这是许我个长生啊。"
张老顺笑了,眼角的皱纹比树皮还深。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给母黄皮子敷药时,对方竟懂得先舔净伤口的血,比有些猎户还知道疼惜性命。"往后讨封,别再学人作揖了,"他往树洞里塞了块新烙的豆饼,"你们护着林子,林子护着人,这比啥都强。"
山风掠过树梢,传来此起彼伏的"唧唧"声,那是小黄皮子们在练着讨风的话。顺子带着虎娃在林子里跑,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分不清哪个是穿着红肚兜的少年,哪个是顶着三根尾毛的黄皮子。远处的红松树下,新的黄皮子窝正在搭建,用的是村民们偷偷运来的、最结实的桦木枝。
雪化后的黑土地上,去年埋下的豆饼渣发了芽,长出株双生的山茶花,花瓣红得像黄姑的肚兜,花蕊白得像她脖颈的毛。张老顺知道,有些约定不必说出口,就像黄皮子们讨封时的眼神,像人又像仙,却终究是这老林子里,最懂敬畏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