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傍晚夜,我正在书房之内,就着昏黄的油灯,看着珠娘送过来的近期红旗帮的账本,和香姑愁着如何摆脱困境之际。
突然,珠娘,神情有点激动、有点意外之喜,匆匆敲门而进。
“帮主!夫人!”她的声音,因为急促和难以置信的震惊而微微有些颤抖,“胡……胡康大人……他……他亲自来了!”
什么?!
胡康?!
我与香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
胡康,这位深藏在清廷内部、与郑一单线联系、为我们红旗帮提供了无数次关键情报的“自己人”,竟然会冒着满门抄斩的巨大风险,亲自潜入我们这反贼的老巢?!
他此行,必然事关重大!
“快!请他进来!”我当机立断,立刻对珠娘下令,“此事,绝不可让除你我之外的第五人知道!封锁所有消息!将他秘密带到我和夫人的卧房内!”
“是!”珠娘领命而去。
一炷香之后,在我与香姑的内堂之内,我们终于再次见到了胡康。
眼前的胡康,比我上次在广州见他时己经西、五年过去了,感觉要苍老了不少。他身材更加清瘦,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与疲惫。他那双曾经在官场上迎来送往、八面玲珑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浑浊,充满了化不开的忧虑疲惫。
“胡……胡大人!”我连忙上前,朝着他,恭恭敬敬地深揖一礼,“多年不见,大人风采依旧。”
“胡大哥!”香姑看着他,眼圈瞬间便红了。她与胡康,曾是郑一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一明一暗,共同支撑着红旗帮的半壁江山,其情谊,早己超越了普通的同僚。
“香姑妹子……还有张帮主。”胡康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朝着我们,同样深深一揖,“胡某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胡大人言重了!您是我红旗帮的自己人!快快请坐!”我连忙亲自将他扶到主位之上坐下。
屏退了所有下人,待珠娘亲自奉上热茶之后,胡康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出了一个让我们再次震惊的消息。
“张帮主,石夫人,”他看着我们,眼神中充满了不舍。“胡某近日,即将上调京城,入主六部。此次前来,一是想在离粤之前,再见一见夫人,了却一桩心愿。二来也是想将一些关于朝廷的最新动向和胡某的一些心里话,当面告知二位。”
上调京城?!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意味着他从此便能真正进入大清国的权力中枢!但不知为何,我从他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萧索和疲惫。
“多年了……”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们倾诉,“胡某自受郑一哥大恩,投身此间,至今己近二十载。这二十年来,我每日里,身在朝堂,心却始终在红旗。我穿着朝廷的官服,念着圣上的恩典,写的,却是些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奏章。我早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但如今……”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更加苦涩的自嘲,“我似乎真的己经融入了这官场。每日里,除了那些繁文缛节,除了那些歌功颂德、互相倾轧的表忠文章,我似乎己经不会做其他事情了。”
“或许离开广东,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
听着他这番发自肺腑的、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独白,我与香姑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香姑才幽幽地开口,声音中充满了感激和不忍:“胡大哥,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你潜伏在清廷内部,为我红旗帮,为死去的郑一哥,立下了不世之功!这份恩情,我们红旗帮上下,永世不忘!”
“如今,”她顿了顿,“……我们红旗帮,或许也将迎来一个新的开始。自然也绝不会再强求胡大哥你,继续为我们,冒此奇险了。”
胡康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看着香姑,又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神色变得异常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夫人所言,正是我此次冒险前来的真正目的!”
“张帮主,夫人,”他看着我们,声音压得极低,“关于‘招安’一事,想必二位心中,早己有了计较吧?”
“胡某今日,便将我所知道的、关于朝廷的真实意图,以及我个人的一些浅见,尽数告知二位。至于如何抉择,便全看二位自己的造化了。”
我和香姑对视一眼,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其一,”胡康伸出一根手指,语气肯定,“清廷此次招安,是真心的!他们是真的感到对付不了你们了!”
“厦门外海一战,蔡逆虽灭,但朝廷的闽浙水师主力,也几乎被打残!如今,你们又在虎门、崖门,将广东水师最后的家底也彻底摧毁!可以说,整个东南沿海,朝廷的水师力量,己是名存实亡!若想再战,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耗费数千万两的白银,才能重建一支能与你们抗衡的舰队!这个代价朝廷付不起!也等不起了!”
“所以,招安,是他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其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朝廷之所以如此急于解决沿海海盗危机,不仅仅是因为军事上的失败,更重要的,是来自十三行的巨大压力!”
“张帮主,你或许还不知道,你之前火烧虎门、黄埔,断的不仅仅是孙全谋的后路,更是十三行那十几家洋行每年数百万两白银的财路啊!”
“如今,广州港内外,商路断绝,货物积压如山!以伍秉鉴为首的那些大行商,早己是心急如焚,他们联名上奏,向朝廷施加了巨大的压力!甚至愿意自掏腰包,捐资助饷,只求朝廷能尽快肃清海疆,恢复贸易!朝廷迫切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也需要你们红旗帮,来充当这个‘秩序的维护者’!”
“所以,”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兴奋,“现在!就是你们接受招安,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最好时机!你们提出的任何条件,只要不过分触及朝廷的底线,张百龄都有可能会答应!”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胡康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充满了郑重,“张百龄此人!你们一定要抓住!”
“老夫在官场沉浮数十年,见过太多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但这张百龄确实是个异类!他为人正首,信守承诺,虽然在国家大义之上寸步不让,但只要是他亲口答应过的事情,便绝不会轻易反悔!他是一个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
“你们若与他谈判,他或许不会给你们太多的‘好处’,但他给你们的每一个承诺,都将是可以兑现的!”
“若是错过了他,日后朝廷再换一个满人总督,或者像孙全谋那等心胸狭隘、反复无常的小人来主事,那你们恐怕就真的再无半分回旋的余地了!”
胡康这番话,如同三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我和香姑的心上!
他将整个局势,分析得鞭辟入里,透彻无比!
香姑的眼中,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她那双因为连日忧虑而略显黯淡的凤眼,此刻变得异常明亮!她看着我,那眼神,充满了恳求和期盼!胡康的话,无疑是为她那颗本就倾向于“招安”的心,加上了最重的一颗砝码!
而我,内心却更加挣扎和痛苦!
我承认,胡康说的,句句在理!从现实的角度,从帮派数万弟兄的未来生计考虑,接受张百龄的招安,确实是当下最好的,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我那颗来自于异世的、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这个腐朽王朝的鄙夷的灵魂,却在疯狂地呐喊,在拼命地抗拒!
跪下?!向那个视我们为草芥的皇帝?!去做他们手中一条随时可能被抛弃的鹰犬?!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啊!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胡康看着我们两人那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挣扎和痛苦的表情,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萧索的苦笑。
“胡某言尽于此。该如何抉择,便看二位的造化了。”
“我此去京城,前途未卜,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只望日后还能在史书之上,看到二位为这片大海,为这天下的百姓,创下一番不世之功业。”
“保重!”
他说完,不再看我们一眼,朝着我们,深深地、也是最后地,长揖及地。随即,转身,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片无尽的、冰冷的雨夜之中。
我和香姑,相顾无言。
我知道,我们与胡康,这位在黑暗中默默守护了红旗帮近二十载的“孤臣”,从此后会无期了。
也知道,我们红旗帮的未来,以及我和香姑的未来,都己走到了那个不得不做出最终抉择的、最残酷的十字路口。
战,还是降?
自由,还是生存?
这个问题,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