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拾柒。
没有姓氏,只有代号。
我是影子,是刀,是专属于谢沅的活兵器。
从荆楚那个飘着海棠花气息的小院开始,我的命就是她的。
我陪伴她长大。
看着她从那个在春日午后,会在明媚的阳光下对着满树海棠花微微出神,温婉的谢沅,变成举世无双、才智双绝,眼底总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的“谢渊”,再一步一步变成权倾陈国、算无遗策的陈国相国,首到现在,又变回谢氏阿沅。
我几乎知道她的一切秘密。
我是她的盾,她的刃,是她行走在深渊边缘时,脚下最沉默的基石。
我也知道她的算计,我是她的帮凶。
我看到她是如何用那双明媚的眼眸、那种洞悉人心的冷静、以及偶尔流露的罕见脆弱,精准地拨弄着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心弦。
陈勋。
她精心为这位年轻的王上编织了一场君臣相得的幻梦,用绝对的才华和“忠诚”将他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成为她实现抱负最有力的刀。她洞悉陈勋的野心、他的依赖,甚至他那份被她刻意引导、却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情愫。
她用生死为注,让这份情意变得无可替代。当她身死,陈勋那几乎碎裂的痛苦和不顾一切维护的决定,便是她这步“死棋”对君王“心魂”最成功的计算,她确保自己死后,陈勋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谢渊”的荣名,让她的计划得以延续。这算计,冷静到近乎残忍。
楚涵。
这位守礼古板到极致的清流砥柱。他是士林的标杆,是旧礼教的在朝堂的旗帜。“谢渊”需要得到这杆大旗哪怕表面的认可,才能为她的“不合礼法”镀上一层金边。
她以国士之诚待他,用无懈可击的政绩和为国为民的赤诚,一点点击穿他那厚厚的礼法壁垒。她算准了楚涵内心深藏的、真正的正气。当所有“礼法卫道士”群起而攻之时,楚涵那看似守旧实则己为她敞开的内心堡垒,便成了最有力、也最令旧势力失声的武器。看他最后为她舌战群儒的肝胆相护,她实在太成功了。
还有裴豹那些将领……
她在他们面前,展现的是绝对的信任和军事上的无匹才华。她知道裴豹慕强,更重恩义。她几次关键的援手和战略构想的共鸣,在裴豹心中埋下了深刻烙印,超越了单纯的上官下属关系,更添一份惺惺相惜。
她以卓越的智谋折服他们,以冷酷的手段驾驭他们,让他们成为开疆拓土的利刃。她深知他们的敬畏、忠诚,甚至可能有的倾慕,但她从不回应,只将他们视为棋盘上精准的棋子。
而我呢?我只是刀。
我站在离她最近也最远的地方。
我是她的影子,她的刀,也是她所有秘密最沉默的承载者。
我对她的情感,早己超越了主仆,也超越了男女。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认同与守护。我爱慕她,爱慕那个在权谋风暴中心依旧眼神锐利如星的谢渊,也爱慕那个偶尔在无人时,对着海棠花瓣眼神会变得柔软茫然的谢沅。
但我更清楚,这份爱慕,是她算计之外、却早己被她洞悉的“弱点”。她允许这“弱点”存在,因为她知道,这只会让我这把刀更加锋利,更加死心塌地。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终点。
看着她病骨支离,却依然在灯下呕心沥血地书写遗策。看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陈勋面前扮演那个“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却仍忧国忧民的忠臣,以退为进。
看着她眼中微弱的光,在听到“抱负”二字时,最后一次闪动,然后投向窗外那片分割的天空——那是她耗尽一生心血,才即将迎来的曙光。
身份暴露那一刻,陈勋的嘶吼,殿内的死寂,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抱着我的旧刀,站在殿外的风雪里,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守护着她。
雪花落满肩头,寒意刺骨,却冷不过心头的空茫。
她终于如愿了。
以最惨烈的方式,将“谢沅”这个名字,连同她惊世骇俗的秘密和抱负,一起砸进了历史的骨髓。
陈勋力排众议,为她正名,以国相之礼葬入雍都南郊陵园。
那场盛大的葬礼,是陈勋对她最后的守护,也是她算计成功的最终证明。
我护送着她的棺椁,踏过厚厚的积雪。风雪迷眼,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荆楚小院,少女谢沅站在海棠树下,眼神寂寥而坚定。
当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上那玄色的棺椁,当陈勋独自站在刻着“谢君”二字的墓碑前,背影孤峭如寒峰,我知道,我的使命结束了。
她算计的一切皆己成真:楚魏灭,天下统,“谢沅”之名必将光耀千古,成为后世女子心中不灭的明灯。她以身为祭,以死为局,赢得了一场旷古绝今的胜利。
陈勋给了我选择。
他沉着脸,眼眶发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势:“拾柒,你是她的人。她走了,但寡人不准你死!寡人要你替她……替她看着这天下,看她谋划的盛世如何实现!”
我沉默地跪下行礼,没有回答。
不准死?
王上啊,您终究不懂。
我不关心这盛世,没有她的盛世与我何关?
这盛世,自有后来者去看。
而我这把刀,从锻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只为她一人存在。
刀的主人己逝,刀锋再利,也己失去了归处。
我是她的刀,该回到主人身边,无论她在哪里,我都该回到她身边。
我最后一次擦拭我的旧刀。
冰冷的刀身映出我木然的脸。
刀柄上缠绕的旧布条,是当年逃离云泽时她随手为我包扎伤口留下的,早己磨损不堪,却是我最珍视之物。
夜深了。
我避开守卫森严的陵园正门,如同过去无数次为她清除暗处的威胁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南郊陵园。
风雪依旧,松涛阵阵。
那座新起的坟茔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谢君”二字清晰可见。
我走到墓碑前,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刻痕,如同拂过她最后冰凉的脸颊。
只余沉默。
所有的言语,在她生前就己说尽,或者从未需要说出。
我将我的旧刀,轻轻放在她的墓碑前。
这把刀,饮过无数敌人的血,也沾过我自己的血,只为护她周全。
如今,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然后,我缓缓抽出了袖中另一柄更短、更利的匕首。
寒光在月色下一闪。
这把匕首,从未饮过外人的血,只为此刻准备。
“小姐……”我在心中默念,如同过去无数次无声的呼唤,“拾柒……来复命了。”
刀锋没入心口,精准而决绝。
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冰冷的解脱感和奇异的暖意同时蔓延开来。
视野开始模糊,漫天的风雪似乎变成了纷纷扬扬的海棠花瓣,飘落在那个荆楚小院的石阶上。
我仿佛看见她穿着素净的女装,坐在那里,膝上摊着一卷书,阳光透过花枝洒在她身上,安静美好。
她抬起头,对我微微颔首,眼神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真好。
风雪依旧,雍都南郊的王陵深处,那个沉默如石的亲卫拾柒,最终倒在了他唯一主人的墓碑前。
冰冷的身体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大地,如同刀锋终于找到了它的鞘。
他的血,无声地渗入新雪覆盖的土地,与他守护了一生的秘密,一同归于永恒的寂静。
这世上,再无知晓谢沅一切的影子。
也再无那把只为一人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