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楚姑娘!可算让我找着你了!”来人正是红袖楼首饰铺的掌柜荆氏。她铺子里卖的多是些成色普通的银簪、绒花,主顾多是平民小户的女儿媳妇。
荆掌柜生就一副热心肠,偏又添了张京城闻名、关不住话的嘴。楚明姝今日并未光顾她的红袖楼,显然她是闻着味儿,特意赶来凑这场热闹的。
荆掌柜的手劲不小,攥得楚明姝腕骨微微发疼。
她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浓烈的好奇,压低了声音,却又足以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掌柜听个真切:“我的好姑娘,你可算出来了!快跟婶子说说,如今住在广陵王府里头,跟那位金枝玉叶的浏阳郡主,处得可还融洽?”
她眼珠飞快地左右溜了一圈,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紧张,“上回我可是亲眼瞧见的!好家伙,郡主娘娘带着那么些威风凛凛的家丁,二话不说就把你那韩依坊给砸了个稀巴烂!那阵仗!吓死个人哟!她如今在王府里,没再为难你吧?没再砸东西吧?”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柳掌柜手里的糕点匣子忘了放下,李掌柜捻着胡须的动作停了,连旁边几个佯装整理货品的小伙计,动作都慢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同情,都聚焦在楚明姝身上,等着她的回答。
楚明姝的心跳,在荆掌柜那双精光四射、写满“快告诉我”的眼睛注视下,猛地漏跳了一拍。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迎着荆掌柜的目光,绽开一个异常明亮温软的笑容。
“荆掌柜,”楚明姝的声音清亮悦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您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郡主是何等品性高洁、心地纯善的人物?若非郡主明察秋毫,仗义执言,在那京兆府公堂之上为我力证清白,我只怕已是身陷囹圄,百口莫辩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砸铺子的事,那纯属一场天大的误会!郡主是受了小人蒙蔽,误信谗言,以为我那小小的韩依坊有强买强卖的行径。郡主是何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刚烈性子?一时激于义愤,才做出了那等举动。”
“后来误会冰释,真相大白,郡主深感过意不去,二话不说,亲自赔付了昭平侯府整整三千两银子的损失呢!荆掌柜,您当时不也在公堂外亲眼瞧见了?那三千两的银票,可是真真切切!”
“对对对!”荆掌柜被楚明姝一番话带得连连点头,恍然大悟般拍了下大腿,“瞧我这记性!那天在京兆府外头,我可是踮着脚看得真真儿的!三千两!一个子儿不少!郡主娘娘,是个厚道人!”
旁边柳掌柜也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感慨:“我就说嘛!郡主的祖父,那是何等忠勇的凌老将军!虎门焉能出犬女……呃,我是说,郡主一身正气,岂会无缘无故打砸他人产业?那岂不是平白给老将军的英名栽赃?原来是一场误会,解开了就好啊!”
“正是这个理儿。”楚明姝笑容温婉,语气愈发恳切自然,“如今我在王府暂住,郡主待我,更是处处照拂,关怀备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比我在昭平侯府时还要松快自在些。”
她微微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感激与脆弱,“郡主心善,怜我孤苦无依,又遭奸人构陷迫害,怕我身边没有银钱傍身,寸步难行。”说着,轻轻拍了拍腰间那个略显空瘪的荷包,“您瞧,今日出来采买这些用度所需的花费,可都是郡主特意赏赐的体己银子呢!”
这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楚明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被“大度善良”郡主庇护的柔弱孤女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哎哟!真是菩萨心肠!”荆掌柜听得眼睛发亮,啧啧赞叹。
“是啊,郡主仁义!”
“将门虎女,果然气度不凡!”
周围的掌柜伙计们纷纷附和,赞叹声此起彼伏。
楚明姝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顺笑意,与众人一一道别,这才带着半夏,转身朝着街市通往商会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很远一段距离,直到喧嚣的人声被抛在身后,变得模糊不清,楚明姝才隐约还能捕捉到风中飘来的零星议论。
“……想不到郡主如此宽厚……”
“楚姑娘也是运气,遇上贵人了……”
“谁说不是呢,那三千两赔得也痛快……”
“老将军的孙女,差不了……”
荆掌柜那张能传遍半座京城的大嘴,加上其他掌柜伙计的添油加醋,她今日这番对浏阳郡主凌昭阳不遗余力的歌功颂德,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一字不落地吹进那位郡主的耳朵里。
凌昭阳那样的性子,最喜奉承,最爱听人赞她仁德公正、侠义心肠。
楚明姝掂了掂那轻飘飘的荷包,指腹隔着布料着里面仅存的几块碎银。这点银子,连去冀州路上的干粮钱都不够。
她需要更多能让她离开这泥潭、踏上寻亲之路的盘缠。
凌昭阳听到这些熨帖到心坎里的“肺腑之言”,一高兴,指缝里随便漏点出来……
几百两银子,总该有的吧?
“楚明姝!总算逮到你了!”
一声裹挟着少年人特有的狂躁与怒火的嘶吼,如同炸雷般在楚明姝和半夏身后响起。
那声音里饱含的戾气,让半夏瞬间白了脸。
两人倏然回头。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少年正从巷口方向猛冲过来。他奔跑的姿势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衣袂翻飞,双目赤红,目标明确地死死锁定楚明姝。
楚明姝的瞳孔骤然收缩,脚步钉在原地。
是他!
昭平侯与苏氏的命根子,那个上辈子对她肆意打骂的——“好弟弟”楚誉衡!
“姑娘快跑!”半夏的惊呼带着哭腔,她几乎是本能地拽住楚明姝的手臂,就要往前拖。
楚明姝被拉得踉跄一步,但随即猛地顿住。她用力反握住半夏颤抖的手,指尖冰凉却异常坚定。
“莫怕。”她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半夏的惊惧,“他既然来了,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跑?对楚誉衡这种被骄纵坏了的、一根筋的莽夫没用。
她太了解他了,冲动易怒,头脑简单,最容易被挑唆。
对付他,强硬地顶回去,把他搅糊涂,反而更有效。
她深吸一口气,将前世残留的恐惧狠狠压下,挺直脊背,转过了身。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疏离,精准地对上楚誉衡那双喷火的眸子。
楚誉衡已冲到近前,几乎要撞上她们。他猛地刹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恶狠狠地瞪着楚明姝,仿佛要用目光将她撕碎。
“楚明姝!你少给我装聋作哑!你故意栽赃昭平侯府,闹得满城风雨!你对得起把你养大的父亲母亲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楚明姝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栽赃?”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意,“楚少爷,你好好竖起耳朵听听,外面沸沸扬扬传的都是什么?”
楚誉衡被她过于冷静的态度噎了一下,下意识地皱紧眉头。
楚明姝不给喘息的机会,语速平稳却字字如刀:“铺天盖地的,都是在质疑你那位‘真千金’楚明钰的身份!说她来历不明,谎话连篇,说她极可能是江湖上心狠手辣的大盗!
这滔天的脏水,你凭什么认定是我泼的?难道不是她自己的行径太过可疑,才引火烧身?”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楚誉衡被她问得一怔,脸上的暴怒凝滞了片刻,被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取代。
“我胡说?”楚明姝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针,直刺楚誉衡混乱的心防。
“你好好用你那被白鹭书院熏陶过的脑子想一想!一个连自己身世都说不清、前言不搭后语的女人!一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肆意折磨无辜的歹毒之人!一个连京兆尹孙大人都觉得疑点重重、下令彻查的骗子!
你们昭平侯府上下,是瞎了眼,还是被猪油蒙了心,怎么就敢认定她是失散多年的血脉?嗯?”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楚誉衡那点可怜的认知上。
楚誉衡被她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眉毛紧紧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闪烁不定。
是啊,那些流言……似乎真的都在指向楚明钰……可是……
“她和母亲长得那么像!一看就是亲母女!”楚誉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强调,“反而是你,你跟她一点都不像!你就是假的!”
“呵!”楚明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长得像就是亲生的?楚誉衡,你的见识都喂狗了吗?
上个月是谁,在戏楼看戏时,非拉着我说那个武生长得像你书院里的王公子?还信誓旦旦说人家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怎么,那时的话都被狗吃了?”
这赤裸裸的讽刺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楚誉衡脸上。
他猛地想起那件丢脸的事,当时他还闹了个大笑话,被同窗们嘲笑了好几天。
瞬间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不对!你休要狡辩!”楚誉衡重新鼓起气势,却明显底气不足,“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这都是我们昭平侯府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你不该把事情闹到京兆府去!更不该污蔑侯府亏空,弄得满城皆知,丢尽了父亲的脸!也丢尽了我的脸!”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脸面”近乎偏执的看重。
楚誉衡和他父亲昭平侯一脉相承,把家族颜面看得比天还重。几年前,昭平侯不惜耗费重金,打通层层关节,才将他塞进了京城顶尖的白鹭书院。
自此,楚誉衡便几乎常驻书院,很少回家。昭平侯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唯恐家中那些乌七八糟的腌臜事影响了他的“锦绣前程”,将真假千金的风波捂得严严实实。
直到前日,在书院里与他素来不对付的几个纨绔子弟,故意在他面前阴阳怪气,话里话外讽刺昭平侯府“真假难辨”、“门风败坏”、“亏空得连脸都不要了”,楚誉衡才如遭雷击,后知后觉地知道家里竟出了如此丢人现眼的丑事,还闹到了京兆府衙门!
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夫子讲了整整一天的圣贤书,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走在书院回廊下,总觉得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在用异样的、鄙夷的目光偷偷打量他,窃窃私语。
他楚誉衡,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他受不了被人看不起!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就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不管不顾地向夫子告了假,心急火燎地冲回了昭平侯府。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温暖的慰藉,而是一片愁云惨淡、死气沉沉。
父亲昭平侯?据说连日来都宿在新纳的那个小妾房里,连人影都没见着。
母亲苏氏?见到他如同见到了主心骨,扑上来就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嚎哭,翻来覆去就是“家门不幸”、“那杀千刀的楚明姝”、“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哭得他脑仁嗡嗡作响,心烦意乱。
而偌大的侯府,管事的竟变成了那个刚刚认亲回来的“姐姐”——楚明钰。
楚誉衡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姐姐,原本心里也憋着一股邪火。要不是她突然跑回来认亲,还口口声声污蔑楚明姝是冒牌货,是奴婢所生,家里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丑闻?让他沦为书院的笑柄?
他心中积压了万千埋怨和不满。
然而,这些怨气,在看到楚明钰那张与母亲苏氏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时,瞬间散了大半。
而当楚明钰笑盈盈地迎上来,亲昵地唤他“弟弟”,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柄他心心念念、垂涎已久的羊脂白玉折扇时,楚誉衡心中最后那点疙瘩也灭了。
那柄折扇!通体由温润无瑕的白玉雕琢成扇骨,薄如蝉翼,触手生凉,扇面是当世名家手绘的山水画,价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