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涌上被戳破心事的羞恼和愤怒,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哥!你胡说什么!我没有!”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我只是欣赏顾世子的画作!他今日画的《红鲤鱼与绿鲤鱼》很有意趣!我多看了两眼怎么了?难道这也有错?”
“意趣?”凌昭弘嗤笑一声,眼神里的冷意更甚。
他不再看激动辩解的妹妹,目光一转,再次精准地锁定了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楚明姝。
楚明姝在他目光扫过来的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后缩了缩,恨不能原地消失。
“楚小姐,你今日雅集所作《锦鲤戏》拔得头筹,画艺想必不凡。正好,本王也想听听你这魁首的高见。依你看,靖国公世子顾长安那幅《红鲤鱼与绿鲤鱼》,画功究竟如何?比之你的《锦鲤戏》,孰高孰低?”
轰!
楚明姝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来了!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广陵王根本不在意雅集如何,他是在借她这把刀,狠狠敲打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
更要命的是,他要把她彻底拖下水,让她在郡主面前,亲口评价她心仪之人的画作!
无论她说什么,都可能得罪一方,甚至两边不讨好!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她感到凌昭阳的目光也如芒刺般扎了过来,带着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民女……”楚明姝喉咙干涩得发疼,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民女今日只顾着完成自己的画作,心神专注,未曾细看顾世子的佳作,实在不敢妄加评论……”
她垂下眼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想蒙混过关。
“哦?未曾细看?”凌昭弘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冷意,“无妨。本王向来喜欢眼见为实。来人!”
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心腹侍卫立刻躬身近前。
“去,将今日雅集上靖国公世子顾长安所作《红鲤鱼与绿鲤鱼》,还有楚小姐拔得头筹的《锦鲤戏》,一并取来。”
楚明姝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她猛地抬起头,撞上凌昭弘那双黑眸,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笃定。
他就是要用最直观的方式,撕碎凌昭阳对顾长安那点盲目的欣赏,更要让她楚明姝,成为捅向郡主心口最锋利的那把刀!
他甚至可能借此离间她与郡主之间那点脆弱的关系!
侍卫领命而去,动作迅捷无声。
暖阁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凌昭阳咬着下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瞪着凌昭弘,又看看脸色惨白的楚明姝,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坐回锦凳。
楚明姝僵坐在那里,指尖冰凉。
不过片刻功夫,侍卫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两卷画轴。
凌昭弘抬了抬下巴。
侍卫立刻上前,在宽敞的饭桌旁寻了一处空地,动作利落地将两幅画轴同时展开,平铺在地面光洁的金砖之上。
烛火通明,将两幅画作照得纤毫毕现。
左边一幅,正是顾长安的《红鲤鱼与绿鲤鱼》。构图尚可,两条鲤鱼形态也算准确,红绿对比鲜明。然而细看之下,笔触略显板滞,鱼身的鳞片勾勒得有些匠气,缺乏灵动。
水的波纹处理更是简单潦草,几条象征性的曲线便敷衍过去。整幅画透着一种刻意的工整和平庸。
右边一幅,则是楚明姝的《锦鲤戏》。数尾锦鲤姿态各异,或潜游,或摆尾,或跃出水面,鳞片在光线下仿佛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层次分明,栩栩如生。
水波的描绘更是精妙,仿佛能听到水流潺潺之声,几片飘落的花瓣点缀其间,更添生趣。整幅画气韵生动,灵气逼人。
高下立判,如同云泥之别!
凌昭阳的目光在两幅画上飞快地扫过,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她当然看得出好坏,只是之前被情愫蒙蔽了双眼,此刻被如此众目睽睽对比,那份差距刺得她眼睛生疼。
凌昭弘的目光也落在两幅画上,隔空虚虚点了点楚明姝画中那条跃出水面的锦鲤:“这才叫画。鱼是活的,水是动的。”
他的指尖移向顾长安那幅,轻轻一划,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至于那个,死物罢了。”
压力瞬间全部转移到了楚明姝身上。
她能感觉到凌昭阳投来的目光,那里面充满了受伤、难堪,还有一丝被背叛般的愤怒。
广陵王在逼她表态,逼她站队。
她当然不能顺着广陵王的话去踩顾长安,那会彻底得罪郡主。必须安抚凌昭阳!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赞叹:“王爷过誉了。民女之作,不过是侥幸得魁,技法尚显稚嫩。顾世子这幅《红鲤鱼与绿鲤鱼》……”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构图沉稳,设色大胆,尤其这鲤鱼形态的勾勒,笔力老到,非一日之功。民女还需多加学习。”
她违心地抬高顾长安,贬低自己,试图在广陵王的威压和郡主的情绪之间,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平衡点。
话音落下,暖阁内一片死寂。
凌昭弘的目光落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凌昭阳则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烛火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映在墙壁上,如同无声的博弈。
暖阁里死寂如坟。
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主位上凌昭弘的身影拉长成一道带着无形威压的暗影。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钉在楚明姝脸上,那里面没有丝毫对刚才画作优劣的兴味,只有一种洞悉幽微的审视。
楚明姝垂着眼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脊背深处却窜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寒意。
凌昭弘终于开了口:“昭平侯府的旧事,本王倒也有些风闻。”
他顿住,满意地看着楚明姝搭在膝上的手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
“听闻,楚小姐还是侯府千金之时,与那位靖国公世子顾长安,有过一段婚约?”
话锋陡然一转,“如今眼见本王的亲妹妹,对顾世子青眼有加,处处追随。楚小姐,你这心里头,莫非还存着旧念,甚或是起了几分酸妒?”
酸妒?
楚明姝一愣。
这不是寻常的嘲弄,而是最致命的试探!
她猛地抬起了头,原本微微垂落的眼帘完全掀开,眼神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毫不犹豫地迎上凌昭弘锐利的目光:“王爷明鉴!臣女早已不是昭平侯府的千金!与靖国公府的婚约,随着臣女离开侯府那一刻,便已是前尘往事,如烟消云散!无论过去如何,如今臣女对顾世子,绝无非分之想!一丝一毫皆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掷地有声。
“听见了?”凌昭弘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浓重的讥诮。
“阳阳!听听你护着的人怎么说的?看清楚了吗?连她这个顾长安昔日名正言顺的未婚妻,都对他弃若敝履!口口声声‘绝无他想’!可你,贵为郡主,金枝玉叶,反倒把这么个别人不要的玩意儿当成了稀世珍宝!日日围着,念念不忘!
你听听,连个‘假千金’都瞧不上的人,却被你当成了心头好!这传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是什么?你让本王的脸面,让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字字诛心。
凌昭阳的脸,在那一霎那从涨红到惨白再到一片骇人的铁青。
她猛地站了起来,身形因为愤怒而微微摇晃,指尖死死抠住桌角。
“我没有!我说了我只是……只是看他作画!”
“看你作画?”凌昭弘彻底撕下了刚才那点伪装的平静,怒意在眉峰凝结,目光如寒刀直刺凌昭阳。
“好一个‘只是看画’!从你踏进这京城那日起!你那眼睛几时离得开他顾长安?本王在京中这些时日,你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哪一件瞒得过本王?!”
“腊月诗会,你身为发起人,半途离席,巴巴跑去西市那间破落画斋,只为花重金求购他一幅自己都不想要的废稿!”
“上元佳节,御街赏灯本是皇家恩泽。你倒好!寻机避过随行内侍,竟敢私自跑到玉带河畔,只为向他借火点燃一盏河灯!还说什么‘同沐月色,共许清愿’!这等不入流的市井儿女作态,你也做得出来?”
“还有上月,云清观烧香!那顾长安陪着表妹在后山赏梅,你又巴巴地赶过去!装模作样撞他一身茶水!这就是你所谓的‘看画’?这就是堂堂郡主该有的行径?”
他步步紧逼,如数家珍。
这些细节,这些她以为隐秘的心事,竟被自己的亲哥哥如此毫不留情地当众揭穿,凌昭阳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
“够了!!!”一声嘶吼从凌昭阳喉间爆发出来。
“凌昭弘!又是这样!你查我?你又派人跟踪我?在北地的那些年就是!我的行踪,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全都要知道!全都要管!”
她猛地抄起手边一个青瓷茶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凌昭弘浓眉紧锁,面对骤然失控的妹妹,声音依旧冷硬:“我是你兄长!你在这京中,一举一动都关乎皇家体面!派人留意,护你周全,自是应当应分!”
“周全?护我?”凌昭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哈哈哈……凌昭弘,收起你这套!在北地时我想习武想从军!你说什么?你说女子上阵荒唐,玷污凌家门楣!”
“到了京城,我好不容易遇见一个顾长安,他的画让我觉得这京里还有些意思!你查也不查,看也不看,上来就说是庸碌草包!只配给你牵马坠镫!如今我用心办场雅集,想着给京中闺秀寻个乐子,在你口中,也成了惹人嗤笑的把戏!”
她一步步逼近,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愤而摇摇欲坠,指着凌昭弘的鼻子:“在你眼里,我凌昭阳到底算什么?是你必须牢牢攥在手里的提线木偶?还是必须养在你画的金丝笼里的鸟儿!除了吃喝玩乐,按你规定的人生走个过场,我还能是什么?你说啊!我还能是什么!”
嘶吼到最后,她已是语不成调。
楚明姝僵坐在原地,凌昭阳那字字泣血的绝望控诉,却如同最锋利的长矛,狠狠戳穿了她冰封的记忆。
“提线木偶”、“金丝笼里的鸟儿”,这些词句,何其熟悉!
那不是郡主一个人的痛苦!
那是她楚明姝前世血淋淋的痛楚,是她们同样面对凌昭弘那令人窒息的掌控欲时的同感!
什么权衡!什么隐忍!什么自保!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可笑而可鄙!
楚明姝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霍”地一下推开了身下的锦凳。
椅腿在光滑的金砖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她站了起来。
背脊挺得很直,几乎僵硬。
“够了!”凌昭弘终于厌倦了这场失控的闹剧。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带起一片沉重的阴影,如同乌云骤然压下。
“凌昭阳,今日之言,狂悖无礼!给本王回你的栖霞阁去!禁足三日!好好面壁思过,想清楚什么叫郡主的体统,什么叫兄妹的尊卑!”
说完,他一拂衣袖,卷起一阵冷风,抬脚便要离开。
就在凌昭弘的身影即将与楚明姝擦身而过的瞬间——
一道清冷却不失力量的女声,清晰地响起:
“王爷请留步。”
这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硬生生钉住了凌昭弘刚刚迈出的脚步。
他动作一滞,缓缓地转回头,目光剜向声音的源头——楚明姝。
楚明姝就站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得几乎透明,唇色也失尽了血色。
可她的背脊却挺得异常笔直,迎着他那足以冻结万物的注视,竟毫不退避。
“王爷方才以兄长之尊,训斥郡主言行动辄关乎皇家体面。那么敢问王爷,您方才斥骂郡主这些字字诛心之言出口时,又可曾给过郡主半分兄长应有的尊重?”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稍许,清凌凌地穿透沉闷的空气:
“王爷对郡主动辄辱骂打压,言语之伤更甚刀兵。长此以往,若郡主因王爷的磋磨彻底寒心,从此对兄长畏之如虎,再不愿与王爷亲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