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刀光剑影里护住骨肉又失散她们的母亲,那位寻女十六年的父亲,还有未曾谋面的弟弟穆玥……
这猝然而至的“家”,是如此陌生,又承载了太多伤恸。
她心中骤然闪过许多疑问,喉头动了动,终究咽了回去。
此情此景,问那些陈年旧事,不合时宜。
穆锦沉静的眸光扫过她复杂的神色,话锋径直切入当下最紧要的问题:
“既已确定血脉,广陵王府便不可再住下去。那凌昭弘心思叵测,浏阳郡主性情不定,寄人篱下终非长久。明姝,我这便去广陵王府拜见浏阳郡主,陈明身份,接你回穆家。”
他话音刚落,楚明姝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和难以消解的忧虑。
接她走?现在!
“大哥……”她脱口而出,眉峰蹙紧,“此刻便去王府?如此突然?我怕……给大哥和家里招来天大的麻烦!”
穆锦静静听着,待她说完,方才伸出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握住了妹妹因不安而紧攥的手腕。
“莫怕。”
“广陵王府势大,这的确不假。但你也莫忘了,穆家立足京城,并非仅凭忠义薄名,靠的也绝非仅是机敏。若论‘不好欺负’,我穆家,从不输任何人,亦不惧任何人!”
“至于昭平侯府那点微末伎俩和上不得台面的龌龊心思……”穆锦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冷笑,“他们连给穆家添麻烦的本事都没有。”
楚明姝看着穆锦眼底那份自信,不禁有些吃惊。
穆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竟能将昭平侯府乃至广陵王都不放在眼里!
“好。”楚明姝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底的惊惶褪去,只剩下带着泪意的亮光,“我听大哥的。”
“明姝,”穆锦脸色突然一肃,“楚明钰,她可曾对你提过,我们的家世?提过爹娘?”
楚明姝正捧着茶杯暖手,闻言指尖微微一顿,杯沿停在唇边。
她抬眼,对上穆锦深潭似的目光。
略一思索,谨慎地回答:“她提过一些。只说爹娘是寻常商户人家,早年生意不顺,家境颇有些艰难,才……”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意思已然明了。
“寻常商户?艰难?”穆锦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反而透出讽刺。
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沉默了片刻。
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衬得这间小小的厢房愈发寂静。
楚明姝的心跳擂鼓般作响,她看着穆锦缓缓抬起手,探入怀中。
下一刻,一件沉甸甸的东西被搁在了两人之间的紫檀木小几上,发出一声闷钝的轻响。
是一枚令牌。
那令牌不过巴掌大小,却厚实得惊人,通体是足赤的黄金熔铸。
令牌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以最古拙遒劲的笔法,深深刻着两个大字:
庆霄。
楚明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令牌,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两个字。
“庆霄……”她喃喃道,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杨庆霄?”
这个名字,她听过。
西魏首屈一指的皇商,手眼通天,富可敌国。
传说里,连宫中的贵人,也要给杨家几分薄面。
穆锦笑着点头:“不错。我们的父亲,正是杨庆霄。”
“什么?”楚明姝目瞪口呆,看着穆锦,又看看那令牌,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扫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不可能…”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哥,你…你姓穆啊!”
“你姓穆!我们的爹,怎么可能是杨庆霄?这令牌会不会是…”
“令牌是真的。”穆锦打断她。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冰凉的令牌上,缓缓抚过“庆霄”二字。
“我们姓穆,”他开口,声音低沉下去,“是因为我们的父亲杨庆霄,当年为了母亲,甘愿入赘穆家。”
“入赘?”楚明姝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皇商杨庆霄,西魏无人不知的巨富,权势煊赫,跺一跺脚商界都要震三震的人物…入赘?
“是,入赘。”穆锦肯定地点头。
“父亲对母亲情深义重,不顾世俗眼光,更不在意杨家的滔天富贵与显赫门楣,执意入赘。从此,他对外便化名‘穆霄’,在京城经营着‘悦客来’客栈,府邸门前,也只挂着‘穆府’二字。这既是父亲对母亲的承诺,也是为了我们,避开不必要的麻烦和觊觎。”
“悦客来…”楚明姝喃喃,这个名字她听过,京中最大生意最兴隆的客栈,原来竟是父亲的手笔!
“楚明钰!”这个名字从楚明姝齿缝间迸出,带着彻骨的寒意。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宽大的衣袖带倒了小几上那只盛着半盏冷茶的青瓷杯。
“哐当——哗啦!”
瓷杯摔在坚硬的地砖上,瞬间碎裂开来,茶汤和着锋利的碎片溅了一地。
楚明姝却浑然不觉,手指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骗我!她一直在骗我!”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她告诉我爹娘是小商贩,她把我踩进泥里,说我是廖嬷嬷的侄女,是下贱的奴婢!”
“她就是要彻底斩断我和穆家的联系,让我永远翻不了身!她不仅想死死霸着昭平侯府嫡女的身份,享受那份尊荣,她还想把杨家这份泼天的富贵也一起吞下去!好毒的心肠!”
楚明姝越说越快,声音却越来越低。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楚明钰对她所做的一切侮辱、打压、构陷,都指向同一个目的,那就是独占两份泼天的富贵。
穆锦看着妹妹眼中燃烧的怒火,神情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他弯下腰,小心地将地上几块较大的瓷片捡起,放在桌角,避免伤到人。
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她当然想。”穆锦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楚明姝的愤怒更令人心头发寒,“而且,她的胃口,只怕比你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楚明姝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带着惊疑:“什么意思?”
穆锦重新坐直身体。
“昭平侯府如今声势大不如前,早已是空架子。楚明钰想要站稳脚跟,想要更进一步,光靠一个虚名,靠杨家那点明面上的商贾之财,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砸下:“她搭上了卫贵妃和三皇子的船。她想把整个杨家,拖进夺嫡之争。把杨家累世的财富和人脉,甚至父亲在西魏乃至邻国经营的一切,都变成三皇子问鼎大位的垫脚石。她以为,只要她顶着穆家女儿的名头,这一切就唾手可得。”
厢房内死一般寂静。
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夺嫡!
楚明钰为了她的野心,竟敢把杨家推入这样的绝地。
而她楚明姝,这个被踩在脚下的“奴婢”,就是楚明钰扫清障碍的第一步棋子。
穆锦将她的恐惧尽收眼底。
他没有立刻出言安慰,只是站起身,绕过地上狼藉的茶水和碎片,走到楚明姝面前。
他的身影挡住了窗外大部分的光线,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将楚明姝笼罩其中。
“所以,你必须立刻离开广陵王府。”
楚明姝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是王府那边……”
“没有可是。”穆锦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楚明钰既然已经动手,就不会停下。你在王府一日,就是悬在她心尖上的一根刺,也是她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她只会用更狠毒的手段来除掉你。王府护不了你,浏阳郡主若真能护你周全,你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楚明姝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别说浏阳郡主,单说广陵王…
他或许对她有过片刻温情,或许有过承诺,但在三皇子党的压力下,在楚明钰的步步紧逼下,他又如何能真正护住她?
她的委屈求全,换来的只怕是更深的泥沼。
“搬回穆府,光明正大地做回穆家的女儿。”
穆锦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这才是粉碎楚明钰所有痴心妄想的第一步。让她看清楚,她费尽心机想要抹杀的血脉,她处心积虑想要侵吞的家业,从来就不属于她。她的美梦,该醒了。”
楚明姝看着兄长,方才那灭顶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是啊,她有家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爹他会……”她依旧有些迟疑,声音带着颤抖。
皇商杨庆霄,她的亲生父亲,会如何看待她这个突然冒出来还惹下大麻烦的女儿?
穆锦看穿了她的忐忑。
“爹这些年,从未停止过寻找你。”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分量,“他知晓今日终于寻回你,只会欣喜若狂。至于卫贵妃和三皇子…”
穆锦微微眯起眼。
“我们杨家,行商天下,靠的不是趋炎附势,更不是任人拿捏。站稳脚跟,自有立身之道。他们若以为凭着宫里的威势就能轻易摆布杨家,将我们拖入泥潭,那便大错特错。明姝,有爹在,有大哥在,天塌不下来。你只管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瞬间击溃了楚明姝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面颊簌簌滑落。
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再怕,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穆锦看着她,心中最后一丝紧绷的弦也悄然松了下来。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在她单薄的肩头,极轻却无比坚定地按了一下。
“大哥……”楚明姝突然抬起头,带着一阵迟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只是…广陵王那边……”
穆锦正在整理袖口的手猛地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在楚明姝脸上,那点微妙的犹豫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他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凌昭弘?他果然已经秘密回京了?”
语气是肯定的,而非疑问。
楚明姝愕然抬头:“大哥,你怎么知道?”
她从未提过。
“王府别院那场所谓的雅集,守卫之森严,远超寻常。”穆锦的声音冷得像冰,条理清晰地分析着,“事后我派人稍稍留意,几处关键地方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他本人就在京中。只是他行事诡秘,藏得深罢了。”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明姝,告诉我,你的为难,是不是因为他?他对你做了什么?”
楚明姝一愣,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将她对凌昭弘那股子恨意压回心底。
她无法说出前世的瓜葛,只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他看上了我……要强纳我为妾。”
“纳妾?”穆锦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下一瞬,“砰”地一声巨响,他身侧那张坚硬的红木小几竟被他一拳砸得四分五裂。
堂堂皇商杨家嫡出的女儿,他失而复得的亲妹妹,竟被那广陵王轻贱至此,当作一个玩物?
这声巨响惊得楚明姝一颤,也惊醒了穆锦。
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怒焰已被强行压入深潭,只剩下寒霜。
他看向楚明姝,“别怕,明姝,是大哥失态了。凌昭弘,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肖想我穆锦的亲妹!仗着天家血脉,便以为可以肆意折辱良家女子?简直狂妄至极,不知所谓!”
“此地一刻也不能多留!我们现在就去广陵王府,向浏阳郡主辞行!今日,你必须堂堂正正地离开王府,搬回穆府!”
“现在就去?”楚明姝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担忧,“大哥,我们一走了之,凌昭弘若因此迁怒于你,千方百计阻你春闱……”
她深知凌昭弘的权势与霸道。
“春闱?”穆锦打断她,没有丝毫动摇,“若我穆锦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护不住,让她在王府为奴为婢,甚至受人折辱,那我还有何颜面去科考入仕,谈何匡扶社稷?明姝,你记住,你比任何功名前程都重要!”
这掷地有声的话,使得楚明姝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酸涩难当,却也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挺直了背脊,重重点头:“好!大哥,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