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淮勉强抬起了头。
构成魂体的本质是魂力,而他的魂力,正在被源源不断地抽走。
恐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连眼皮都快抬不动了。
他挪动着正在逐渐失去控制的身体,幽幽地看向了逐渐恢复过来的那男人。
而他,也正在用冰冷而怨恨的眼神看向秦望淮。
这是秦守川第一次和他的父亲对视。
谁都没有说话。
洛河从那歪脖子树下折下一根树枝,用附着魂力的秋女剑将其削尖。
这树枝暂时附着上了秋女剑的剑意,随后洛河将其抛给了秦守川。
“如果你不管他的话,他大概过半个时辰就会灰飞烟灭。”
“所以,这段时间里,你可以选择自己动手。”
“...”
秦守川接过了树枝,但并未回复洛河。
他捏着它走到了秦望淮面前,手在颤抖。
“你去修仙,就修成了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当真适合你。”
“...”
秦守川那决绝的话语并未让秦望淮有什么表情波动,他只是微晃着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对不上,好陌生。
他记得的秦守川,还是一个襁褓里,只会哭着抓住妈妈的手指的婴儿。
他的肌肤光滑圆润,眼睛都很难睁开,只有被柳念抱住,才不会挥手蹬腿。
可面前这人呢。
他长得高瘦,手又长又宽,脸上还有着胡子。
不像啊,一点都...不像啊。
“多少年了?”
秦望淮喃喃自语着,他似乎并不期冀有人会回答他。
“我不记得了...多少年了?”
“阿念...那阿念呢?你娘呢?”
“你还有脸提她...”
秦守川的脸上露出愤怒狰狞的表情,他高高举起树枝,似乎下一秒就会挥下。
“你抛弃了她多久都不记得吗,啊?你这个人渣,我真痛恨我的名字!”
“守川守川,她生前天天就看着你出城的那条河,而你呢,还记得你在烨都有一个妻子吗?”
“她病死在床上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今天,就要用你这混账的魂,来祭母亲的...”
“我,我,我死了啊。”
这一句呢喃让秦守川的手停了下来。
秦望淮似乎意识模糊般的伸出了手,似乎想要触碰到秦守川的脸。
但还未抵达,便已经无力地垂了下去。
“阿念她生病的时候...我死了...是的,我,我死了的,我还记得...”
秦望淮的眼神中透露出灰暗和衰败。
柳念是个凡人。
他在烨都时,看见了这个在溪边浣衣的女子,她也看见了秦望淮,看见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笑着借他盆子洗了把脸。
那时的秦望淮,是一个上了岁数,依旧毫无起色,默默无闻的散修。
他记住了这个女子的笑容。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停留在烨都内,不曾外出。
足足有十几年。
但很快,秦望淮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柳念在变老,当年浣衣女子的笑容,早已爬上了几抹皱纹。
而且,老得比他快,快很多。
秦望淮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着了。
他得想办法。
但给凡人延寿,
他开始热衷于杀人夺宝,他开始隐瞒身份加入宗门,他开始做了很多以前他没做过的事情。
无论是该做,还是不该做的,能做,还是不能做的。
很快,他机敏,谨慎,敢于冒险的特质让他收获颇丰。
他成为了一个小宗门的掌门,使尽了无论正邪的所有手段,将自己压榨到了元婴境。
他也有了办法能帮柳念延寿。
可就在这个时间点上,他死了。
是的,得到了那么多,又怎么会没有代价。
他死于一次走火入魔,体内杂乱的灵气像是脱缰的野马,将他拉成了碎片。
死的仓促,草率,但又合理。
他是烨都人,他的灵魂被玄甲军所接收。
他看到了等待的柳念,听到了鬼修这个词。
他又有了一个想法。
他要先留下来,取回回忆,再去找她。
然后,他成为了鬼修。
然后,这个过程,进行了好几十年,足够一个婴儿长成生儿育女的。
也足够一只新死的鬼,修成一只阴神境的鬼修。
就是不够支撑一个凡人女子等到一个人。
“...”
秦守川的手还没有放下去。
尽管,他已经亲耳听见了秦望淮的诉说。
可这么多年的怨恨,又怎么会这么简单的消融弥解。
哪怕这怨恨,这爱都是无根之萍。
“修仙...”
秦守川低声道。
如果秦望淮只是个凡人,那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
他们或许可以携手共老,白头了生。
求长生,到头来,却求不到凡死。
多么可笑。
“阿念,阿念...”
秦望淮的魂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有清醒的神智了。
他看向秦若凤的方向,朝她露出了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容。
“你真像她,真像。”
“她还好吗?”
“她过得不错。”
这句话是洛河回答的。
“啊,那,那就...”
“我看到她了,她在,在...”
“她给了我一个盆,那里,是河...”
“我看到她了。”
秦望淮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这是注定的结果。
仅凭他这个鬼修修为,想要挑战天道誓言,结局理应如此。
并无可惜一说。
他的身体彻底消失,只留下了一枚小小的黑色晶体躺在地上。
而秦守川手中的树枝也终于挥了下来。
洛河并未催促,只是看着头上的风筝。
没过多久,秦守川重新站了起来,将树枝递还给了洛河。
“不用,你找个地方扔了吧。”
“这件事情对你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当作一件小插曲就好,”
“...”
秦守川点了点头。
“你,也是修仙者吗?”
“我?”
洛河歪头想了想。
“我是个修仙鬼。”
“你也和他一样,忘记了过去吗?”
“我还记得,我修仙,但我不是鬼修。”
“那你一定...很幸运吧。”
秦守川拿着树枝向后走,插在了那颗歪脖子树下。
“家母柳念就葬在这里,可他显然不知道。”
“或许...刚才他真的见到了母亲。”
“这是最好的结果。”
“嗯。”
秦守川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谢谢你。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帮我们,不过,谢谢。”
“不客气。”
洛河感到一小丝金光不知从何处融入了他的体内。
随后,他捡起了地上那枚黑晶。
“这就是他找到的给柳念延寿的东西,这枚水晶有着极丰厚的愿力和先天胎气,给凡人使用,能使其脱胎换骨,感受到灵气入体。”
“是吗...那就请你留下吧,洛河上仙。”
“我...并不想修仙。”
“嗯。”
“那,再会。”
洛河明白他的心情。
秦守川走回了屋内,妹妹若蝶也快步跟了进去。
而秦若凤...她还举着风筝,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走。
洛河笑了笑,将自己的伞拿了回来。
“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嗯...你的意思是,那个怪人...是,我的爷爷...”
“对。”
“...”
秦若凤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洛河看着手中的黑晶,又看了看秦若凤。
他还记得的,这个女孩...天赋不错。
洛河从阿姣伞面抽出了一根丝,攒成了线,从黑晶上穿过去,随后将其戴在了秦若凤的脖子上。
秦若凤着手中的黑晶,又怯生生地看向了洛河。
“这个...”
“你想修仙吗?”
“我...”
若是以前的小若凤,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洛河也并未追问。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东西,或许有一天,它能派上用场。”
“它本该属于你,我认为,我不该剥夺你选择的权利。”
“可,你的伞...”
“没事。”
洛河拍了拍她的头。
“就当是你替我放风筝的谢礼。”
说完后,洛河站起身,也打算离开此处。
从苏欢欢那里溜出来太久,她该起疑心了。
“...谢谢。”
正当洛河打算离开时,从秦若凤口中忽然冒出了这一句。
洛河回过头去,看见秦若凤捏着黑晶,朝他大声喊道:
“这是谢你...哪天替我把风筝取下了!”
洛河哑然失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