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观在别亭看风景。
有人清都山看崔观。
崔观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只是觉得身后的风似乎比先前要冷一些,刮得人心里发寒。
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茫茫雪山,沉默片刻,他挥一挥衣袖,转身向山里走去。
“公子去何处?”
随郁问道。
崔观头也不回,声音渐远。
“故友受伤自当探望,我去青阳给沈大人抓只鸭。”
随郁闻言,瞬间就明白了崔观的用意。
当年还只是长安府下辖县令的沈良为了能被老太师记住名字,每日亲自下河抓鸭,风雨无阻,有同僚见不得他那趋炎附势的做派,嘲讽其是鸭官。
他不以为然。
甚至大言不惭愿为太师养一辈子的鸭。
如今他贵为天官,执掌六部之一,而当初那些嘲讽他的同僚,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罪名死在了天牢。
原本六部之中,礼部为首,户部次之。
但自乌衣巷独立出去后,礼部便只剩下个清贵了。
沈良户部,又与镇西大将军结亲,手中有钱有人,这几年隐隐有脱离掌控的趋势。
崔观这哪里是去抓鸭,分明是让沈良回首来时路呢。
......
“公子,长安城到了。”
别山距长安不过区区几十里,王大虎虽然修行资质一般,却也勉强跻身了搬山境,哪怕背着姜惊蛰也行走如风。
只两炷香就看到了长安城的轮廓。
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如今看着雄城近在咫尺,感受到守城戍卫惊诧的目光,他老脸微红,低着脑袋,几乎要埋到脖子里去。
“放我下来吧。”
姜惊蛰拍了拍王大虎的后背。
艰难地站起身。
那日他离开长安满身血污,今日回到长安更是浑身窟窿,看起来要有多凄惨便有多凄惨。
仅仅片刻。
城南外便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百姓,隔着老远指指点点。
长安毕竟是皇城。
城里的百姓见惯了菜场口人头滚滚,素来大胆。
所以哪怕见着姜惊蛰身上满是血窟窿,青衫尽血,他们眼里也没有半点儿畏惧,反而交头接耳,纷纷打探这个看起来快要死掉的少年,到底是何方来历。
“这后生是谁?”
“他身上的伤口好像是箭伤,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动用弓箭。”
“流这么多血窟窿都没死,怕不是个修行者?”
人们交头接耳,对着姜惊蛰指指点点。
“呵,一群没见识的玩意儿,居然觉得这是箭伤。”
挑着泔水的汉子挤进人群,睨了众人一眼,那眼神充满了鄙夷,仿佛在看一群傻帽。
有人认识那汉子,顿时嘲笑起来。
“何二楞,你能知道个啥?”
“秦寡妇家的墙角你蹲明白了吗,不去蹲着来凑什么热闹,不抓紧回去你可要多几个同道兄弟了。”
“想啥呢,他根本没机会入道,最多就是护道人。”
众人闻言,发出心照不宣的欢快笑声。
何二愣并不叫何二愣。
他叫何雨生,因为他出生那天大雨如注。
何二愣生的五大三粗,虽然算不上一表人才,却也算个人样。
还是个厨子,手艺不错,但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儿。
倒不是他不行。
而是他对同院的秦寡妇情有独钟。
挣的钱大半都给那秦寡妇勾了去。
秦寡妇姿色不错,性子也豪爽,平日里和院里的汉子们玩笑开得,荤素不忌,便是手痒了抓上一把,她也不恼,反手又趁些吃食儿回去,不给才翻脸。
特别是她一低头,山峦如雪不见脚尖儿,更有种别样风情。
何二楞子如果想占便宜,凭着他厨子的身份,随便漏点儿偷携的剩菜都能得逞,偏生他不知天高地厚竟走了心。
别人能蹭一把雪白。
他却连秦寡妇床头往哪个方向摆都不知道,整日蹲在墙角和秦寡妇那白眼狼儿子玩泥巴。
秦寡妇也是个狠人。
这些年靠着何二楞子养活了三个娃不算。
眼见小白眼狼也到了该娶亲的年龄,更是惦记上了他那三间大瓦房。
以后何二楞子是个什么凄惨下场旁观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偏生他自己看不透。
跟个长工似的。
幻想能有朝一日深入秦岭呢。
所以大家对何二愣发出的欢快笑声,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没有掺杂半点儿水分。
何二愣不懂同道兄弟是什么,也不明白护道人有几种解释。
但他懂最先发笑的人是什么货色。
共住一个院子里的懒货,平日里总和他作对。
“你们不信?”
何二愣鄙夷地看着众人,猛地向城门口的戍卫一指,得意笑道:“我曾在军部供职,为骁骑将军做过事,他们都知道。”
“骁骑将军身边的侍卫你们知不知道是什么人?
那都是修行者。
我亲眼看见过他们杀人。
那家伙。
他们手里有个黑黢黢的玩意儿你们知不知道是啥?
弩!
不是弓,是弩!
他们杀人只要轻轻扣动扳机。
砰——
首接就在人身上留下个血窟窿,跟这后生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何二愣边说边比划,就像手里端了一把弩正在虚空杀人。
众人闻言,又都发出欢快笑声。
“你一个厨子有资格见骁骑将军?还弩,你咋不说见过弑元弩?”
“嘿,就是弑元弩。”
何二愣猛拍脑袋,一脸骄傲道:“那侍卫还给我看过编号,是甲坊三二七什么来着....”
“三二七序。”
有人幽幽开口。
“对,就是序,那个序字儿我还专门学过,会写!”
何二愣兴奋地应和,转身准备看看是谁这么有见识,居然和自己一样。
刚转身,就见那满身鲜血的后生杵在自己面前。
那后生手里提着一把散着寒意的弑元弩,幽幽道:“老哥,你看看是不是这把?”
轰——
何二愣麻了。
围观的众人也麻了。
闹哄哄的场景骤然一静,那弓弩并未上弦,却彷佛随时可能收割他们的生命。
恰在这时。
城门内响起整齐划一的马蹄,十二个身披黑色凤袍的乌衣卫如寒风席卷而至。
领头之人凤袍上纹着刺目的六尾。
只见他飞快下马,横刀微抬,向那后生半跪行礼:“乌衣台西司洗笔孙千越,恭迎司座大人回城。”
姜惊蛰没有说话。
只是平静看着孙千越,甚至没有让他和身后的乌衣卫起身。
这场刺杀乌衣台早就收到了消息。
而且制定了计划。
可是大伯姜约没有如约而至。
孟无常说姜约被忽然调走,去了西边。
如果先前姜约在,他不会受伤,更不需要首面孟无常这个双面明谍,生死一线。
“姜司大人,沈司说秦都只是无足轻重的棋子,杀之无意,请您入乌衣台,他会给您一个交代。”
孙千越修为比姜惊蛰高,可是在这浑身浴血立城门而不入的年轻司座面前,他却没有半点儿逾矩,甚至心下有些恐惧。
当王大虎活着回到长安,而且姜惊蛰拿出那把编号甲坊三二七序的弑元弩时,他便意识到沈司座果然猜对了。
这位年轻司座。
想要在长安杀人,而且把目光落在了秦家。
秦都无足轻重,那位骁骑将军也不重要。
但他们的姓氏却极为重要。
秦家独苗死不得,至少不应该死在乌衣台手中,所以他才匆匆现身,至少压一压这位的杀意。
“老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到底是不是这把?”
姜惊蛰微笑看着何二愣。
何二愣呆呆站在原地,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非要装这一下干嘛?
他虽然在秦寡妇那蠢得像头猪。
但他其实是个聪明人。
当知道这个年轻后生竟是乌衣台司座,那位只身入京的镇北王府孤儿后,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回答很要命。
要么是要自己的命,要么是要那位骁骑将军的命。
挣扎良久。
想到自己还没有越过雪山入过秦岭。
他觉得自己的命暂时不能丢。
于是讪笑着开口。
“或许是。”
姜惊蛰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半跪在地上的孙千越。
“孙洗笔,我大周骁骑将军私自动用弩,刺杀乌衣台司座,按律当如何?”
孙千越脸色骤变。
一言不发。
跟在一旁的孟无常却忽然开口。
笑吟吟道:“乌衣台是陛下亲军,大人更是陛下亲点的司座,代陛下监察天下,皇权特许、先斩后奏,刺杀大人等同于谋反,按律,当诛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