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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那日清晨，林绾绾敲开了张婶家的木板门。晨雾还未散尽，她怀里揣着个粗布包，里头裹着三块腊肉、半斤新炒的茶末，还有张折成方胜的清单——这是她花三夜拟的建房物料单，每个数字都核对过七遍。
“婶子，我想起间瓦房。”话音落得轻，却惊飞了檐下麻雀。张婶嘴里的旱烟杆抖了抖，烟灰落在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
林绾绾展开清单，晨光透过桑皮纸映出工整的蝇头小楷。“要十二根杉木檩条，三百六十块土坯，青瓦得这个数...” 指尖划过明细，停在那行“小工每日八角，管两顿饭”时，指甲在纸面上掐出个月牙印。
张婶眯眼凑近看了半晌，突然拍腿大笑：“到底是文化人！这账比生产队的会计还明白！”笑纹里藏着精光，“就是这工钱开得高了，现如今壮劳力一天才六角。”
“该给的。”林绾绾把布包推过去，腊肉的油渍在粗布上晕开，“当年在沪申厂，我日头底下纺十二个钟头纱，也就挣五角。”
老妇人指尖在清单上，突然顿住：“这泥瓦匠...要请村西陈瘸子？”烟杆敲了敲某处墨迹，“他可是富农成分...”
“他给公社修粮仓时，砌的墙二十年没裂过缝。”她答得干脆，像在陈述作战计划。晨雾里传来生产队出工的铜锣声，惊得张婶猛吸了口烟。
三日后破土，陈瘸子拄着枣木拐来看地基。林绾绾正用麻绳拉线，手法像在布置雷区。老瓦匠蹲下抓了把土搓捻，突然开口：“夯土得掺糯米汁，再加三成石灰。”缺了无名指的手指点向东南角，“那边低半寸，要垫。”
“听您的。”她递过竹筒水，瞥见对方虎口的老茧——和当年克格勃爆破手的一样厚实。
十二个帮工蹲在院坝喝粥，林绾绾系着围裙掌勺。腊肉丁混着腌菜在锅里翻滚，香气勾得后生们首咽口水。她特意多舀了勺给陈瘸子，瞥见他碗底藏着的煮鸡蛋——是张婶偷偷塞的。
挑土的女人们坐在樟树下歇晌。林绾绾打开樟木箱，取出托粮站捎的什锦糖。穿碎花衫的小媳妇捏着玻璃纸惊叹：“这糖纸能留着糊窗花咧！”她笑着抓了把塞进对方兜里：“糊新房窗户时，劳你剪对喜鹊。
上梁仪式上，陈瘸子往主梁系红布时手抖得厉害。林绾绾突然接过斧头，三下钉牢榫卯。木屑纷飞中，老瓦匠看见她腕间的旧疤——和自己当年被批斗时烙下的伤，位置分毫不差。
煤油灯将新糊的窗纸染成暖黄，林绾绾在樟木桌前摊开账本。陈瘸子的工钱单夹在扉页，墨迹未干：
“总计二十七个工，八角/工，合二十一元六角。实收二十元整，欠一元六角。”后头摁着鲜红指印，缺了无名指的手印像枚残月。
她把欠条仔细折好，连同剩下的粮票锁进铁盒。窗外的月光漫过新砌的院墙，青砖缝里的糯米灰浆还未干透。张婶下午送来的南瓜苗倚在墙角，藤蔓己经攀上竹架。
突然有石子叩响窗棂。开门见陈瘸子杵在月光里，缺指的手捧着个粗陶罐：“上梁剩下的糯米灰，补墙缝最好。”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当年修粮仓...他们往灰里掺沙。”
她接过罐子时，摸到罐底粘着的油纸包——展开是张泛黄的《营造法式》残页，边角烧焦的痕迹像某种隐秘的投名状。
第一缕阳光爬上瓦脊时，林绾绾把铁盒埋在新房地基下。里头除了船票灰烬，多了张用工整小楷写的契约：
**“今欠陈广发工钱一元六角，来年秋后用三斤新茶抵偿。见证人：张玉兰。”**
夯土盖住铁盒的瞬间，早起的芦花鸡突然打鸣。她首起腰望见陈瘸子正在村口砌井台，缺指的手握着瓦刀，稳得像握住了整个摇摇欲坠的旧时代。
